贺玄风驭车术高超,兼之恒王府在燕京城权势滔天,声名显赫,马车一路在街上畅行无阻,天色刚暗些许,便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停靠在恒王府门口。
“师弟,我先去向王爷复命,你带小公子和徐小姐去偏厅等着。”贺玄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皮微垂,目光若有若无地瞥过顾延脸色。
这几日顾延表现的过于淡定,贺玄风不免有些好奇,他难道能猜到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顾延坐在软椅上,察觉到贺玄风窥探的目光,微抬起头,斜眼看了眼贺玄风。那双幽深如潭的眸子中平静无波,飘摇的烛火下五官深刻而俊美。
贺玄风见他那冷淡克制的模样,莫名感觉有点熟悉,思忖片刻,心中微惊。
他的眉眼与王爷相差甚远,然而轮廓却随了顾元彦,尤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俊美中透着股难言的妖异,有种阴沉落拓之感。
贺玄风心中隐隐确定这次定然是找对了人,他收回目光,偏过头,动作极快地跳下马车,疾步进了王府。
顾延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慢慢阖上眼,复又睁开,寒星似的双眸已是一片漠然。
“小子,下车了。”一道不爽的声音自上方响起,在静谧的车厢中显得格外突兀,徐蒙和顾延下意识一同抬头看去。
车厢右角蹲着的易初安站起身,因着车厢不够高,头磕到木制的顶板上,闷哼了声,颀长的身子微微佝偻着。徐蒙和顾延对视一眼,目光微诧,而后便是不约而同的笑意。
徐蒙却确实发出了低低地笑声,顾延看着,嘴角不免扯开一抹笑弧。
易初安冷冷瞥了徐蒙一眼,转头又瞪向含笑的顾延,碧瞳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懊恼和厉色。
贺玄风已经走远,易初安无所顾忌,但想到对女人动手实在太没风度,便将怒气一股脑算在顾延身上。
他右手灵蛇般探出,一把抓住顾延的衣襟,轻易将他拉了起来,极度粗鲁地拽下车去。
“阿延。”徐蒙见此心中一紧,短促地尖叫一声,摸过防身的木棍,跟在后面跳下马车。
她真是搞不明白,这个易初安怎么又发起神经来,王府的探子,怎么都神经兮兮的,跟有狂暴症似的。
“你小子胆子真大,竟然嘲笑于我,当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若不是师兄和王爷交待,我早便大开杀戒了。”
易初安将顾延提溜到跟前,那双冷黯的碧瞳在夜色下泛着幽光,宛如暗夜潜伏的毒蛇,暴戾恣睢。
顾延定定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波澜不兴的淡然,琥珀色的眼仿佛一汪清泉,又如同极夜无边无际的旷野。
易初安却意识到他眼底的嘲讽般笃定,仿佛在说他实在不敢动手。
他的眼中不由泛起了红,握住顾延衣襟的右手越收越紧。
这个小子,他不信他真不怕死。
“王八蛋。”
徐蒙低咒一声,慢慢走到两人身后,双目通红,皱眉举着木棍冲过来,待到易初安近前,狠狠挥下。
这个龟崽子,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耳后一阵劲风扫过,易初安眸子寒光湛湛,偏身闪躲,右手扭过顾延胳膊,而后松开,一把抓住木棍,微使力便夺了过来。
他将木棍扔到地上,转头看着发呆的徐蒙,碧瞳中一派讥讽。
这姨侄俩,都是一样的不自量力。
此时,怔忡的徐蒙却慢慢耷拉了脸,她闷不吭声地绕过易初安跑到顾延跟前,拉着他的手左右翻看,活像烙煎饼似的,嘴里胡乱问着:“阿延,他有没有弄伤你。”
“无事。”顾延目中流过一抹暖色,忍着双臂剧烈的痛意,动作自然地收回手,慢慢道。
“你们两人要废话到什么时候,跟我进去。”
徐蒙面上终于松快些,可笑意还未展开,后方的易初安冷冷的嗓音已传了过来,像是催命符咒。
顾延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徐蒙的手,像是安抚她不要惊慌。转头看着易初安,眸色又恢复成一派冷然,甚至带了隐隐杀意。
“若我所料没错,你不过依附王府生存的走狗罢了,而我,却是你主人所要之人,你伤了我确实无防,只是她,你是一根手指也不配动的。”
他的语气极冷淡,俊面沉黯,眉宇间满是戾气。
易初安听了这不落情面的一番话,脸色霎时沉了下来,牙根咬的铁紧,却没有动作。心中微惊,他竟是这般敏锐,竟已洞察了自己暗里的顾忌之意。
“走,莫让王爷等急了。”好一会,他恨恨地睨着顾延,从嗓中里挤出这句话。
徐蒙想到自己一直担心的事,害怕一入王府一切再难控制后续走向,不安地看了顾延一眼。顾延目光扫过来,刚好与徐蒙的视线碰上。他以为徐蒙是担心王府,弯唇朝她笑了笑,很是温和。
徐蒙勉强笑了下,提步向前,双腿却如同灌铅一般,从未有过的沉重。两人慢慢往里走,易初安跟在后面,目光左右梭巡着,一双碧眼写满冷意。
他与贺玄风师丛法门教,然而修炼的武功心法却大为不同。贺玄风自幼根骨极佳,走的正统武学,而易初安却体质一般,练武进度极慢,他一心追求速度,暗里修了邪功,后来虽然改过自新,却因着邪功功法阴冷至极,骨子里留了嗜血杀意,性情格外阴晴不定。
法门教为恒王秘属,贺玄风易初安等几个作为三代弟子中武功最为上等的暗人,被师傅派来跟随恒王左右,是为死士。
易初安自小接受法门教洗脑,对恒王甚为尊敬,因而对疑似小主子的顾延也算比较恭让。
当然,这所谓的恭让也是他自以为的。
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个与顾延旧怨重重的易初安,后来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甚至一力抵抗威远侯,助他登上皇位。
——
恒王府占地甚广,府中院落参差,大路小道交错,外人入内实在绕的头晕,难以辨出路来。
府中暗卫重重,易初安也不担心徐蒙和顾延能逃走,大步走到两人前面,引着两人向偏厅走去。
三人绕过蛟龙飞腾的白玉影壁,进了抄手游廊,垂花门,放才见到左面一个小厅,悬着鎏金牌匾,上书闲云。
徐蒙心中冷笑,这个恒王,野心勃勃,竟也好意思给府邸起了这么个名字,当真是表里不一,酷爱演戏。
她立在门口,眼神意味难明,易初安觉得她实在拖拖拉拉,暗暗推了她一把。徐蒙脚下不稳,身子往前歪了歪,被门槛一绊,差点摔进厅中。
顾延幽深的目光划过易初安微窘的脸,脸色淡然地收回眼,不着痕迹地拉了徐蒙一把,两人进了闲云厅。
甫一进屋,易初安眉宇间轻浮的神色瞬间消散无踪,挺直腰背,整个人像一把入鞘利剑,锋芒俱敛。他疾步走到居中那人身前,跪伏在地,沉声道:“王爷,属下不负所托,人带来了。”
“好,你去歇着罢。”
一道苍桑沉稳的男声响起,而后是一阵平稳有力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走到徐蒙身前,倏然停住了,男子高大的身影挡住满屋烛光,投下一片阴影。
徐蒙垂首站着,闻到了浓重的水檀香,这是礼佛的人最爱的香料,想必这个恒王,演戏上瘾,心狠手辣,却要装成世上难有的大善人。
她的心脏无法控制的狂跳起来,徐蒙惊讶自己此刻竟还能联想许多,偏头瞟了眼顾延,见他神色淡淡,竟一丝情绪起伏也没有,心中稍定。
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是她一直努力避免的,可是终于,还是无处可逃。
高大男子沉默良久,忽而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他伸出手掌,抚上顾延肩膀,叹息道:“孩子,你可知,我请你来这儿是做什么”
徐蒙垂眼掩饰眸子的鄙夷,心中不齿,他用了“请”字,可实则是暗中调查,强行掳人。
一室的静默,徐蒙却从未有过的紧张,她楞楞地看着顾延,双手紧握。
“王爷,恕小人愚钝,实在不知你所为何事?”好一会,顾延冷然开口,寒星一般的双眸望着面前身份尊贵的恒王,眼底却是一丝惧意也无。
“请王爷明示。”
闲云厅中灯火煌煌,明亮如昼,映在少年眸中,像是燃起了两道火光,亮的不可思议。
他一身素衣,三日奔波中衣摆染了些许灰渍,明明有些狼狈,然而身姿疏朗,有如朗月磊落。眉眼如画,模样俊秀明丽,可是眉角微扬,却又显得凌厉无比。
顾元彦看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慢慢涌现了赞许与欣慰之色。
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他的儿子,已经长成了这样勇毅优秀的少年。
为父之心灼灼炙热,顾元彦开口,嗓音有些哑。
“孩子,你的母亲是不是唤作柳朝云,而你,是庆历三年冬日生,如今虚岁十六。”
他说着疑问的话,语气却是肯定。
顾延的脸色慢慢灰败起来,手指紧握成拳,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眼中涌现了些许不可思议。
转头看着徐蒙,满眼的疑问,徐蒙心如刀割,恨自己处事过于优柔寡断,却是无法,只能茫然地回望顾延。
顾延咬着唇,很快嘴里泛起腥热,他抬头看向那锦衣华服的威严男子,眼神复又漠如水。
“王爷所说不差,只是这些事,稍作调查便可知晓,不知王爷深意为何”
眼中涌现厉色,顾延目光灼灼地望着顾元彦。
顾元彦仰天长叹一声,望着顾延的眼中泪光闪烁,他慢慢说:“延儿,我是你的父王。”
顾延心中虽然早有预料,然而真的听到他亲口承认,浑身还是止不住的冷颤。他张口欲言,却发现嗓中艰涩,嘴里腥甜更甚,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冷冷地看着这自称是自己父亲的男子,心中火烧一般的憎恨。
他凭什么,敢将父亲二字说出口,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