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说完,微侧过头,不好意思直视徐蒙。
因此他也没注意到,徐蒙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徐蒙看了眼两人紧握的手,眸子像被针刺了似的一阵紧缩,她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顾延微红的耳廓,最终什么也没说。挣开顾延紧握自己的手,当先上了马车。
顾延看着徐蒙的身影消失在幕帘后,心中一阵恍惚。为什么,他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
为了避嫌,顾延上了另一辆马车,两人一起去宫中赴宴,反正他现在也算是个实打实的皇子,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
马车呦呦向前,刚驶过明成街,路遇高大的牌楼时,似乎撞上什么东西,骏马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啸,而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夫跟顾延告罪,而后下车去查看状况。
“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皇城大道上洒钉子,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车夫查看了马蹄,发现细小的铁质锐物,竟然透过蹄铁,伤了马掌。
车夫怒目横眉,一阵叫骂,然而除了马车旁围了圈吃瓜群众外,一个人也没站出来。
顾延听着车夫盛气凌人的叫骂,想起恒王府以前谦逊谨慎的作风,心中不由一阵好笑。
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
“算了,休息片刻,继续赶路吧。”顾延拨开帘子,扬声朝那车夫道。
赶车的马受伤无法再用,然而依恒王的架势,难道换一辆马车是什么难事。
“公子,且在这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府里换辆马车。”车夫恭敬的朝顾延一拜,将马车赶到路边,带着两个小厮急急往回赶。
看热闹的见正主都走了,很快散去。顾延待在车里,见人走了,方才逮住个无人窥伺的时机下车,朝徐蒙那辆马车走去。
心中庆幸,好在自己马车在前,以致马匹受惊之后即使停下,没有伤到后方的徐蒙。
他走到装饰华美的马车前停下,出声唤了句“蒙姨,”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窘迫。不见里面出声,犹豫片刻方才伸出手,慢慢揭开帘子。
看到里面场景时,他的眼不由自主睁大些许,琥珀色的瞳孔很快覆上一片阴翳。
——
徐蒙自上了马车就心烦意乱,老实说她现在一见到顾延就各种不自在。
明白自己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存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心思,这对徐蒙来说是一件极端羞耻的事情。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往往又是另一回事。
她确实对顾延有所心动,然而理智到底约束了情感,让一切保持在微妙的平衡上。
现在燕京的局势乱作一团,很多事情都与她了解的史实有些出入,正是家国动荡的时候,儿女情长什么的只能放一边。
胡思乱想一大堆,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徐蒙顺着惯性往前滑出些许,惊魂未定时,车帘突然被人撩开些许,接着一只手伸出来,牢牢扣住车厢边缘的梨木。
那双手骨节分明,其上有青碧的脉络,确实是男子的手无疑。
徐蒙暗暗分析着,觉得自己实在淡定。万一这人是什么杀手的,估计自己已经死了一百回。
她一面脑海疯狂吐槽,一面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然而看清那人的面孔,徐蒙依旧忍不住吃惊。
青年一身玄色甲衣,长发束成高马尾,以竹笄盘起,露出一张硬朗阳刚的俊脸。
那张脸是如此熟悉,只是眼下一圈乌黑,带了几分疲惫。
“顾御之。”
徐蒙不由自主地唤道。
顾御之身手矫健,脚下一登车辕,宛如灵活的黑鹰一个起落,轻巧地进了车厢。
他朝徐蒙浅笑,依稀可见爽朗落拓的气质,只是铁血杀伐之气,顺着他唇角的笑弧漫开,将车厢里的静谧气氛消融殆尽。
“徐蒙,好久不见。”他张口,嗓音暗哑,仿佛沙子磨过地面。
“怎么了,搞得这么沧桑。”徐蒙心中虽惊,表面却是波澜不惊,目光落在他青灰的下巴上,笑了一笑。
“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如今京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恒王逼宫篡位,自立新皇,今日大宴群臣,看似心胸豁达,礼贤下士。你可知,天牢内困着多少不屈重臣,只待明日午时,天子一声令下,便要人头落地。”顾御之与徐蒙四目相对,徐蒙能够轻易地看见,说到最后他眼圈泛起悲戚的红。
那双星子般熠熠的黑眸,像是蒙上了秋日晨间的雾气,变得黯然而无措。
“哎。”徐蒙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这非你之错。”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沮丧失意的青年。
昔日征战沙场,劳苦功高,如今鸟尽弓藏,怀璧其罪。
徐蒙的手拍在顾御之肩上,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顾御之感觉疲敝干涸地心中仿佛落下了一阵温柔的雨,将他连日的困苦无奈全数抚平。
他从嗓子深处挤出一阵低哑的哽咽,将头埋在徐蒙肩上。
徐蒙肩膀微僵,心想,怎么一个个都喜欢埋头,难道她的肩膀格外有安全感吗?
正在这么一个难以描述的局面下,挡风帘子被人揭开,徐蒙心中一惊,刚想推开掉金豆豆的某人,可是晚了一步,顾延锐利的眼锋随着日光一同涌进车厢,避无可避。
徐蒙只好讪讪抬起头,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眼看向顾延,唇角带着一丝微颤的笑弧。
“好久不见,世子爷。”顾延定定看了徐蒙一会,而后目光落在徐蒙肩膀上,顾御之那个讨人厌的头颅上,停顿良久,才发出一声极度压抑的冷哼。
徐蒙情不自禁缩了下肩膀,默默往车厢里侧移了些,与顾御之隔开些许。
顾御之看见顾延,立刻敛了眼中忧虑,轻快地朝顾延打了个招呼,而后坐直身子。
“堂弟,别来无恙。”
他笑起来更显俊朗秀逸,然而在顾延眼中只余二字——欠扁。
“延诸事顺遂,只世子恐怕不那么舒坦吧。”他微扬起唇,眼角眉梢都透着股不加掩饰的敌意。
别欺负可怜人了,知不知道人家都哭了。徐蒙听不下去这么直白的嘲讽,不动声色地扯了下顾延袖摆,以眼神暗示他别太过分。
果然还是更在乎他啊——顾延垂眸,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褶皱,不看徐蒙所谓的暗示。
这个呆子,就知道惹他生气。
“是,我最近是憋屈的很。你父王不顾兄弟情义,不顾君臣之别,窜谋李相,带领暗军逼宫,将帝后困于后央宫,不忠不义,如何坐的了帝位,称的上明君。”顾御之出乎意料的直言不讳,愤懑地望着顾延,仿佛此刻面前坐着的不是顾延,而是他那个丧心病狂,罪大恶极的父亲。
“你有什么可气的,明皇对你一家算不得亲厚,如今这位为了笼络人心,对威远侯这位仅剩的亲兄弟,怎么也是怀柔以待。细细想来,你的处境只会比之前好。”顾延短短的时间,已经查清了如今朝中大体局势,剥丝抽茧,娓娓道来。
他的言语剥离了自身情感,似乎荣登大宝的,不是他的身生父亲。
徐蒙看着顾延波澜不惊的面色,心脏仿佛被刺了下,有些酸涩的疼。他幼时缺失了母爱,另一位所谓的父亲,也是权益大过一切的自私之人。
所以,哪有什么不泯亲情,不过求一个自保。
“为将者,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愿奴颜婢膝,苟且偷安。”顾御之看到顾延嘴边的笑弧,只觉得是在嘲笑自己,他忍不住辩驳,希望警醒这个利益先行的堂弟。
“我今日才知道,世子是如此幼稚,难怪自幼从军,军功无数,依旧不得君心。”顾御之一番义愤填膺的话说完,不但没有收到预料中的钦佩赞同,反而换来了顾延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
“幼稚,不得帝心”与不久前父亲的训诫重合在一处,像是命定的批语,刺的顾御之心脏一阵紧缩,他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咬牙听着顾延继续道。
“威远侯府,百年基业,与平阳王家世代姻亲,此番帝位交替,朝野震荡,一旦威远侯风吹草动,牵连的何止你顾氏一家,更有千百计的姻亲世族。”顾延垂眸,瞥着顾御之青白交错的面色,一针见血道,“我猜叔父一定叮嘱过你,无论如何,要按兵不动,以谋后定。”
“牵一发而动全身,抑或委屈求安,此中高下,不用我说,世子应当知晓。”顾延幽幽叹了口气,仿佛滴水石穿,彻底钉住了顾御之蠢蠢欲动的心。
顾氏满门,王氏满门,千百亲眷家仆,一朝覆灭,谈何容易!
王侯将相,世家子弟,诸如他这样的出身,注定为家族牵绊,不能随心所欲。
“不过世子的计划,我还是愿闻其详。”眼瞧着狠狠打击了顾御之一番,顾延心情大好,转移话题道。
一番交谈下来,顾御之觉得顾延心思缜密,便把自己的计划同他说了。
反正顾延见不得亲爹好,敌人的敌人,便是可结交的同盟。
徐蒙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竟然像模像样的开始谈起正事,脑门顿时挂上一圈黑线。
得,不愧是堂兄弟,思维跳跃能力一样强大。
两人谈了半刻钟,估摸着王府的人快要回来,顾御之只能先避开,两人约定晚宴过后再找机会详谈。
临走之前,顾御之突然唤了徐蒙一句,在徐蒙靠近时,他斜睨顾延发黑的面色,俯下身,借着视角不同,营造出亲上徐蒙脸颊的假象。
其实他只是在徐蒙耳边说了句,“谢了。”接着在徐蒙满头雾水中扬手遁走。
顾延瞪着顾御之的背影,俊脸微微扭曲。徐蒙回身时,他立刻装出一副淡然模样,只是唇角微翘,有些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