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扶着安美人踏进甘泉宫西偏殿的院门,长玉还未抬首,直面便传来一声妇人的笑声:“安美人与九帝姬可算是到了,叫奴婢们一阵好等呢。”
长玉抬眸望过去,但见西偏殿主屋的台阶下早已经立了数人。
长玉不动声色地扶着安美人上前,凑近了才好好打量了一圈。
前头一个面相精明的老嬷嬷长玉识得,是陆淑妃身边伺候的旧人封姑姑。
母女二人上前,封姑姑这才又好生行了一个常礼,面色喜气洋洋道:“九帝姬若是再不回来,老奴站在这儿可快要冷死了。”
长玉抬眼望了望封姑姑鬓发上沾的白霜,淡淡笑了声:“姑姑等了多久了?还请姑姑进屋子里说话。”
“倒也算不得太久,奴婢从甘泉宫后门来的,不巧正碰见安美人出去,这才在这儿等着。”封姑姑谄笑着摆摆手,“奴婢是领了淑妃娘娘的差事来的,交了差事还得回去听主子吩咐,承蒙九帝姬美意,就不进去坐了。”
长玉笑了笑,回身给安美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进屋子里暖和。
待安美人转身,长玉才道:“不知姑姑有何事?”
“这不!适才坤宁宫里头,淑妃娘娘听见安美人与帝姬这儿没好的人服侍,赶紧地便吩咐老奴在殿里挑了几个模样干净、手脚勤快的丫头,送到甘泉宫这儿伺候着。”封姑姑眉开眼笑地侧身,抬手抓小鸡崽子似的从身后抓出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献宝似的,“都是才精挑细选送进来的丫头,又叫老奴调.教了些时候,机灵着呢!”
长玉瞥眼过去,轻轻扫了一眼那两个小宫女。
前一个面露怯色,瞧见长玉看她,急忙惶恐不安地赶紧把眼皮子耷拉下去,给长玉欠了欠身;后一个跟在后面行礼,栽着脑袋看不清脸,只听见断断续续咳嗽着,病恹恹的。
长玉皱了皱眉。
封姑姑连忙回身,往咳嗽的那小宫女耳朵上狠狠拧了一把,臭骂:“帝姬面前也敢行为无状!?”
小宫女疼得浑身一颤,刚想尖叫出声,却还是生生忍了下来,只闷闷哼了哼。
封姑姑抬手又准备往那小宫女头上一顿好打。
长玉看得厌烦,“封姑姑,罢了。这些日子冷,人也容易伤身子,咳嗽两声算不上什么要紧的。”
封姑姑一听松了手,笑着“哎哎”应声,回头道:“这些小蹄子,也都是太嫩了些,不用吃药,随便养上两天就没事的。”顿了顿,贼眉鼠眼瞟了瞟长玉,迟疑道,“……这,既然人也给帝姬送到了,老奴便回去淑妃娘娘那儿交差了?”
长玉淡淡笑了一声,眉眼里尽是客气感激:“劳烦封姑姑了,还请封姑姑回去向淑妃娘娘道声谢,多谢淑妃娘娘关怀体贴,长玉铭记在心,万不敢忘淑妃娘娘恩德。”
封姑姑笑应:“老奴都记着呢,九帝姬您大可放心。”
“我送送姑姑。”长玉往前一步。
“不敢劳烦帝姬。”封姑姑受宠若惊摆手,谄笑,“让帝姬来送老奴,岂非是折煞老奴了。帝姬请回,帝姬对淑妃娘娘的心意,老奴会代为转达的。”
一番客气到点了,长玉便道:“那,封姑姑慢走。”
话音未落,封姑姑一双鼠眼忽闪忽闪抬了起来,望着长玉笑了笑。
长玉眉目不动,瞬间便明白了意思。因上前一步,凑近封姑姑,探手往袖子里取东西赔笑,“瞧我,倒是忘了。”
封姑姑一脸喜色无余,喜滋滋地瞧着长玉探入袖口翻东西的那只手。
“大雪天的,为难封姑姑跑一趟了。”长玉从袖口里掏了个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一面牵了封姑姑的手过来,将拳头放在封姑姑手心上,笑道,“小小谢意,还望封姑姑一定收下。”
封姑姑眼巴巴瞧着,神色却装着惶恐,“哎呀呀,这怎么使得!?”
长玉抿嘴一笑,客气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这,这如何敢拿帝姬的东西。”封姑姑一面笑,一面探手去掰长玉的指头。
长玉一笑,将握成拳头的手松开。
封姑姑满心盼着金豆子掉下来,可长玉的手一松,手心里却只落下一块豆沙糕。
封姑姑脸上的笑顿时便僵硬了:“这……”
长玉甜笑:“都说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封姑姑大可收下。这豆沙糕好吃,封姑姑尝一块。”
封姑姑捧着那块豆沙糕,面色五味杂陈得很。半晌,才又不阴不阳干笑了两声:“那便多谢九帝姬了。”
长玉笑容越发甜美:“不谢,姑姑好走。”
“哎。”封姑姑皮笑肉不笑应着,冲着长玉施以一礼,便回身往西偏殿外的方向走了出去。走远了还嘀咕两声,“当真是宫里头一户破落主子……两个茶钱都给不起……晦气。”
长玉只当没听见,满面笑着在身后又道了一声“姑姑慢走”。
直到封姑姑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长玉满面的笑容才渐渐收了起来,眸子里凝结起一层寒霜,冷冷把目光移回面前哆哆嗦嗦站在雪地里的两个小宫女。
两个小宫女噗通跪下,战战兢兢地磕头:“……请帝姬吩咐。”
长玉眼帘半拉,扫了二人一眼,冷声开口:“叫什么?”
怯生生的那个磕着头颤声:“奴婢燕草。”
“奴婢……咳咳,奴婢碧丝。”碧丝咳嗽着道。
长玉瞧着碧丝病恹恹的样子,又想起今日封姑姑的那副嘴脸,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起来。
陆淑妃借机往西偏殿里安插眼睛便罢,末了还想在她手里顺走油水。
“你们俩听着,既然是陆淑妃送你们来的,我自不会太亏待了。”长玉声音清寒,“但前提是,你们老老实实的。”
“是……”燕草碧丝怯懦应了。
长玉冷声:“西偏殿里用不上什么人手,你们本本分分地听差事做事,安美人与我都会宽待你们。还有,以后只准在外殿侍候,没有安美人与我的传话,不准进内殿,知道么?”
“奴婢知道了……”
“嗯。下去吧。你们就住西偏殿南角下那间耳房。”长玉微微颔首,吩咐了两个小丫鬟下去,便回身朝着内殿里走进去。
长玉撩开殿门的挡风飐帘,抬脚跨进内殿当中。
没成想一抬头,整个人便僵硬在原地。
西偏殿内的陈设东倒西歪,倒了的架子上摔下来的花瓶碎得满地都是,桌子上摆放的瓜果也满地四散,整个宫室当中像是被才被强盗横扫过一般。
长玉脑子里的弦“啪”一声断了,脸色顿时苍白,提着裙子跨过地上的花瓶碎片,匆匆就往内室里去找安美人。
转进内室,内室也如同外厅一般如同遭了洗劫,各种大小柜子柜门大敞,里面叠好的杯子棉絮散落出来,梳妆屉子尽数拉开,架子床整个被翻乱了,扯松的锦帐从支架上散落下来,铺开在地板上。
安美人背对着长玉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母妃!”长玉慌了神,连忙跑上去搀着安美人。
安美人脸上血色尽无,眼神空洞,被长玉摇了两下才晃神过来,急得咿咿呀呀,一双手颤着,连手势都不会打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凑了句话道:“要拿出去换银钱的东西没了……”
长玉搀了安美人坐到床上,回身赶紧查看安美人的几个抽屉柜子,翻了一阵,才发觉安美人仅有的那几件首饰,并着前些时候安美人绣了准备托人出去换钱的绣工,通通都不见了。
盛京宫当中风气素来是捧高踩低,内务府中的人更是人精,克扣着不受宠妃嫔的份例,往得宠妃嫔的宫里奉承。
自长玉记事起,她们母女二人的开销便多数是按母亲安美人做女工赚来的。
其实甘泉宫西偏殿吃饭的嘴不多,几经克扣放下来的月钱母女俩省省也能过日子,只可惜,这殿里还有一张厉害的嘴。
长玉将安美人的抽屉往里一推,瞳仁当中浸透出一线阴狠,心中一把火烧得窜天高。她直直站起身来,咬牙厉声道:“我找她去!”
“帝姬这是要找谁呢?”殿外应声响起一个女人悠哉悠哉的声音。
长玉循声,但见一个掌事宫女打扮的女人嗑着瓜子,慢悠悠地转过了屏风,站在她眼前。
长玉的眼睛死死锁着来人,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抓着女人的手腕,寒声道:“把东西放回去,否则我这便去父皇那儿请旨,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喂狗。”
女人手里原本捏着的瓜子散了一地。
她比长玉高上一些,垂眸睥睨着长玉,云淡风轻笑着,“奴婢真是怕极了。”
“福娘,你把我母妃的东西拿去哪儿了!?”长玉死死捏着她的手。
福娘哂笑一声,探出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长玉的肩膀,“帝姬也好歹放尊重些,称一声福姑姑吧?”
“你也配?”长玉嗤笑一声,眸中冷光似箭。
福娘掩面笑得花枝乱颤:“我怎么不配?”顿了顿,又笑道,“帝姬不是问我安娘的东西去哪儿了么?”
长玉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强忍着怒气,一字字道:“还回来,那是我母妃的东西。”
“哎哟我的九帝姬。”福姑惊呼,“那怎么能呢?咱这西偏殿里都冻得跟个冰窖子似的了,再不拿东西去换些碳回来,可不是要把安美人冻死了!”
“皇后娘娘吩咐了内务府,各宫按份例给碳火,你当我耳聋?”长玉冷笑一声。
福姑不紧不慢轻笑,“这旁人是旁人,去了内务府,内务府的人自然就把份例给下来了,可咱们宫里去拿,不花些钱能要得回来么?”
“碳火钱用得着你翻箱倒柜,把西偏殿里值钱的东西都挖了去?”
福姑抿嘴一笑,“那倒还用不上。”
“剩下的东西呢?”长玉声音冰冷,她抬眼看着面前笑得姣美的福姑。如果现在有一把刀,她一定会捏着那把刀,把福姑砍成八块。
福姑皱眉,似乎是认真想了想,才眉目流转笑着:“哦,剩下的。”说着一手甩开长玉的手,在长玉的面前转了一圈,末了洋洋得意地问道,“帝姬觉得,我身上这件新袄如何?”
长玉的手指一根根攥紧了:“你再说一遍?”
福姑拥着身上那件针脚细腻的锦缎袄子,脸俯下去,贴着领口边厚厚的柔软的风毛,满脸享受:“今日一进内务府啊,我就瞧中了这件袄子。听说原是给皇后宫里一位掌事送去的,只可惜没瞧上,又差人送了回来。只不过也是有缘,竟然叫我瞧见了,十分喜欢。内务府的人狮子大开口,可我实在喜欢得紧,就还是买了回来。自打安美人承宠我便跟在身边伺候,从前同为宫女在皇后处侍奉时,又与安美人情同姐妹。我想着,一件衣服而已,安美人自是不会有什么话说的。”话到此处,眉目含笑,眼神望着远处神情呆滞的安美人,“安娘说,是吧?”
长玉笑了一声,面容沉静:“好得很。偷窃主子财物,直呼主子名讳。就算你是九头身,脑袋也不够砍的。”
福姑睁大眼睛,“帝姬话怎能这样说?我与安娘入宫便是挚友,何况当年陛下看上的原本是我,若非是你娘暗中作梗,现如今,该是安娘称呼我一声主子才是!”顿了顿,掩口娇笑道,“你们娘俩欠我的多了去了,区区一件衣服,我想穿就穿了,又算什么呢?难不成九帝姬今日还敢砍了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