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霄几乎瞬间就觉察到了杀意。
他眼神一凛,当下便伸手按住周弄雪手腕,冷声问道:“你发什么疯?”
他知道周弄雪剑意刚烈孤绝,习惯世间万物皆以自身为尺度衡量,未必针对庄岑。
但庄岑是他的师侄,上青山唯一的小辈。
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他能够理解周弄雪对剑道的至诚之心。
可作为长辈,这件事绝不能草草揭过。
哪有不护犊子的家长呢?
“你就不多解释几句?”他拿出不罢休的态度,不悦地盯着周弄雪。
周弄雪并未坐下,抿着嘴唇也不解释,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为什么?”
他无法弄清谢霄质问自己的缘由,平淡叙述道:“他心思不端。”
杀庄岑,只是为了制止可能出现的错误。
谢霄是谢霄,谢霄的师侄是谢霄的师侄。
周弄雪无法理解谢霄的怒从何来。但这一打岔,刚冒出尖的杀气倒是散了。
谢霄只感觉热意涌上脸颊,火烧似的热。
气的。
“周仙君应该快言快语惯了,长松你也别放在心上。”
直觉要出大问题,顾礼赶紧出来和稀泥。
——周弄雪悄悄藏尖的杀意只有一瞬,除了谢霄,在场谁也没觉察到。
他还以为周弄雪是目无下尘,惹怒了谢霄。
看不惯庄岑,可顾礼的心到底还是偏着谢霄的,讥哂道:“毕竟以周仙君之诚做比,世上也没几人能称得上心术端正。”
就差明着说周弄雪过于苛刻,不会做人了。
然而谢霄正在气头上,此刻听不太进去话。
因为周弄雪,他对顾礼也多有迁怒,觉得这个地方多半是待不下去了。
心思转变也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顾礼和周弄雪反应过来,人已经走了。
人一走,顾礼也懒得和周弄雪装,鼻腔泄出一声带着不屑轻哼,直接拂袖走人。
大家都是化神修士,给台阶不要,还指望能讨到好脸色?
原以为周弄雪跟何锈之一样是个难缠的对手。
看来他高估了对方。
眨眼间,大堂上只剩下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周弄雪。
刚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剑修眨了下眼,又抿了抿嘴唇,重新把整件事捋了一遍。
然后,思考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周弄雪不迟钝,更多时候,他只是不愿意分散精力去想除剑之外的其它。
可以肯定的是,见到谢霄之后,他对于回门派清修没有那么迫切了。
仿佛知道主人心中所思所想,白衣仙人宽大的袖袍中,突然钻出个毛绒绒的灰褐脑袋,眼睛漆黑,长喙优雅。
它啄了下周弄雪的手,如蜻蜓点水般,而后又迅速缩回脖子,重新蜷回袖中。
这只幼鹤是周弄雪除妖救下的幼崽,天生便有灵智,能懂人言。
为其取名为松雪,取的便是“风霜长青,高洁不渝”之意。
同为正道,可上青山与落仙宗间隙颇多,他不能随心所欲地找谢霄同修论道。
他准备把这只鹤送给谢霄,想着鹤能辛勤传讯,也盼望二人长好。
周弄雪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决定好的事就一定会去做。
——哪怕谢霄是负气离开的。
*
为了避免闲人打扰,谢霄直接把自己和庄岑身上气息的遮掩了干净。
他此刻心情不佳,以己度人,被直接针对的小师侄肯定更是如此。
还好他走得快,要是刚刚真的让周弄雪拔了剑,事情更没有办法收场。
早知如此,他开始就应该把气息遮掩干净。
是他陪着庄岑下山玩,而不是庄岑陪他。
哪怕之前确实开玩笑说过,自己第一次当师叔,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让庄岑自己适应就好,谢霄却不会真这样干。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这才是他的准则。
不过现在也不是反思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放在眼前。
谢霄思忖该如何开口,以尽量简洁的方式将里面的弯弯绕绕说给庄岑听。
得替周弄雪道歉,还要兼顾少年人的自尊。
至于心思深沉......人总要有点不可告人的小秘密,更何况他师侄身世凄苦,头上还顶着个主角的buff。
他不知道庄岑身上秘密远比想象中多。
少年看似闷闷不乐,一言不发的原因也不是受了打击,只是单纯心不在焉罢了。
庄岑觉得周弄雪这个名字耳熟,可总想不起在哪听过。
就在刚刚,他突然忆起一桩旧事——周弄雪和谢霄是接连飞升的。
他师叔飞升后不久,周弄雪也顺利度过了雷劫,飞升上界。
那时候他疲于奔命,加上后来也没有在上界仙人的名册中发现这个名字,也就忘到了脑后。
是不是谢霄和周弄雪做了一堆隐姓埋名的神仙眷侣,所以他那个时候才怎么找人也没办法找到呢?
越是往前世去想,庄岑就觉得这种可能越大。
世上好像也就只有周弄雪那种恍若冰雕雪铸的在世仙人能配得谢霄一二。
光是想到二人并肩的画面,他的心就好像被什么掏走了一大块。
明明是他的师叔,为什么总要有这么多人过来和他抢呢?
他全然没有看灯火的心思,浑浑噩噩,以至于连一直沉默着,组织语言的谢霄都觉察出了不对头。
庄岑心神动荡,放任不管,可能留下心魔。
他反而不知道是该叹气还是该笑了。
轻喝一声,伸出手指,冷声往少年额心处重重按下,“稳住心神。”
慌乱之下,庄岑本能照做。
回过神后,他定定看着谢霄,霞色从耳根开始晕染,面上一点一点蔓延出烧红。
半是差点泄露心思的惊惧,半是不混杂任何的孺慕感激。
两种情绪交融,逼得他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言语,只能讷讷地喊着师叔。
庄岑个子长得快,轮廓到底还是少年人的。
谢霄看他这样,又想起他先前的乖巧懂事与那些上山前的坎坷,心中自然涌上怜爱。
不管是穿书前还是现在,都算未成年呢。
把反复琢磨了好几遍的大道理咽回肚子。谢大剑修决定重整心情,“走走走,开始放烟火了,我们去凑热闹。”
他决不提自己心软,轻快地拉起师侄的手,将行动还残有无措的少年拉至一处石桥边。
石桥临水,上面零零散散飘着莲花灯,灯光将水波也照的温暖澄澈,在鼎沸人声中倒映出满天繁花的影子。
庄岑欲言又止,谢霄却突然松开了他的手。
正当惶然不安之时,青年提着莲花灯快步走来。
庄岑眼中只剩下谢霄和那盏灯,周围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谢霄很努力地在让他开心振作。
他顺从地接过灯,乖巧地应和谢霄说的话,直到把灯放到河中,看它顺水而流,才发现自己没有许愿。
一起看烟火,一起放灯的不是家人就是爱侣。
师叔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呢?
庄岑身上不缺银子,他飞速跑到附近的摊位,也学谢霄的样子买了盏,殷勤将灯递到青年跟前,双手捧奉。
“师叔也许愿,我会努力帮师叔实现的!”手捧莲花的少年专注而热烈,眸中有灯火闪耀。
如信徒一般虔诚。
谢霄失笑,接过莲花灯的同时,忍不住用力弹了下他高挺的鼻梁。
“想什么呢你。”虽然是半呵斥的语气,但是他的心情确实不错。
他觉得自己再怎么不济,也不会沦落到得靠小辈替自己鞍前马后实现愿望的程度。
但是这份赤诚心意确实体会到了。
——自家师侄果然就是最乖的!
周弄雪肯定瞎了。
“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我想办却办不到的事情。”他半是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着庄岑说,“灯不错,许愿就免了。”
谢霄笑眯眯揉着少年的脑袋,“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直接和师叔说,只要不是太过分,摘星星摘月亮也可以。”
摘星星摘月亮,这已经是相当过分的要求了,哪怕是谢霄,想做到也有些难度。
可他依然这样承诺了。
只要承诺,就一定会做到。
这已经是很过分的事情了,庄岑心里想的却比这还要更过分。
他想许愿师叔。
他想要谢霄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那师叔会一直陪着我吗?”思索片刻后,庄岑这样开口。
这是他前世一直没机会问的问题。
谢霄本打定主意不搞严肃,听见这么问,还是忍不住破坏了一下气氛。
“……唯独这个问题我没办法给你答案。”
他挠头,耳边清晰传来自己的声音,“你已经踏上修行,就应该知道这是一条只能靠自己的路。”
作为长辈,他能做的也就是在飞升之前给庄岑提供庇护,教导他如何生存。
若有必要,他甚至可以为庄岑延后飞升时间,直到对方可以独当一面。
可说到底,庄岑还是要一个人的。
大道独行。
现在可能有点难理解,不过谢霄相信,等到了某个境界之后,庄岑肯定能够明白。
庄岑是他的师侄嘛。
意料之中的答案。哪怕是说谎,庄岑也想从谢霄嘴里听到另外的回复。
之前到底在期待什么呢?他早该知道了。
“谢谢师叔,我一定不辜负师叔教导。”庄岑勉强笑道,没掩饰自己的失落。
与方才殷勤送灯的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谢霄有些后悔了,尤其在看到庄岑眼睛明显黯淡许多后。
覆水从来难收。
他只好安抚性地拍向庄岑肩头,宽慰道:“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暂且别想那么远。”
“凡事师叔给你担着。”
——骗子。
庄岑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