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兀自生着闷气,他盯着人圈中央专心施针的顾归尘好半晌,发现这人头都不抬的,更气愤了。
他心知这气愤没有道理:行医的时候,那木头最是专注,是绝不会分神的。
可他就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碍眼:那些毛乎乎的小鸡仔一个个都努力向顾归尘身边凑,透出一种不自觉的亲近——
呵!行行行!你们是同门,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我这个唯一不能叫师兄的,是个多余的外人!
他有心想让顾归尘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来,但也清楚:这呆子在救人,眼下绝不能打扰。
于是就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转过身去,盘坐在雪地上,在那里捏雪玩——其实是捏雪泄愤。
他把雪块捏成一个小人模样,把这小人想象成顾归尘的脸,再一拳砸上去:小人啪唧碎了。
哼!你还我今天预备要吃的八宝饭!
直到身后传来阵阵惊呼,他才暂时停止了这幼稚的报复行为,支起耳朵听着:
“醒了!”
“铃铃醒了!”
“楚师兄快来看呀!”
……
伴着一众师弟师妹们的惊喜欢呼,躺在地上的应铃铃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乍一睁眼,就看见自己身边围了一圈人,便脑袋微转,一个个望过去,发现都是些熟悉的师兄姐:欢欢、楚师兄、豆豆、柳柳……咦,这位是?
她不认识顾归尘,但未来得及深想,就被自家姐姐一个俯身抱住了,应欢欢泪眼婆娑:“铃铃!你担心死我了!”
她笑了笑,正要出言安慰,却瞥眼看见那位不认识的红衣人手上,还捻着几枚银针,心中更疑惑了:是他救了我吗?
顾归尘却没注意到身畔的一圈人,他的思维只停留在医治病人上,很是心无旁骛,他一边收起银针,一边在心里想着:毒素暂时封住了,护住了心脉与识海,但仍须赶紧炼制解毒丹才是。
等他终于抬起头来,伸手去摸丹炉,才终于惊觉:自己身侧竟围满了人,而且……都不认识。
这些在他眼里尚且稚嫩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乖乖蹲在地上,仰起脸,满是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一瞬间,他感到十分局促,毕竟,前世他漂泊人世无数年,名声又太凶恶,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多人围着自己了。
但这种内心的无措,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可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要如何介绍自己,因此只是愣在那里,手里握着个丹炉,与许多双眼睛无言相对。
还好这些孩子们有的很活泼,其中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女孩子心思很是细腻,似乎看出了局面的尴尬,就笑着问道:“师兄你是要炼丹吗?”
顾归尘愣愣点头:“是……”
绿裙女孩就立刻站起身,朝那一圈蹲着的小鸡仔们竖起眉来:“听到了吗?大家都让开些,别挤在一块儿,不要打搅了师兄!”
这群孩子们这才意识到,一上来就紧紧围着人,似乎不太礼貌,于是连忙向外退了退——
依旧将顾归尘围在中心,只是人圈中留出一块较大的空地,只余应家姐妹还待在师兄跟前。
顾归尘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突然被许多人近身靠着,他实在有些紧张,如今缓过神来,也并不多说话,只默默开了灵火,准备炼丹。
此间一时只有丹炉火焰咔吱的响动声。
这些师弟师妹们却也不嫌无聊,一个个巴巴地盯着那丹炉,或偶尔悄悄抬眼,偷偷看看师兄——
这些小鸡仔们心中对顾归尘不止有好奇,其实也有几分下意识的依赖亲近。
只因前些天,这些修为尚低的云麓弟子们,很是吃了些苦头,不少人在生死边缘转了一圈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终于有人能庇护他们,自然潜意识里就想要靠近。
直到楚南风那边也带着七、八个小鸡仔一起围过来,才打破了这种沉默。
不过楚南风也不敢大声说话,怕打搅了师兄炼丹,因此只压低声音,叽里咕噜向一堆师弟师妹介绍起来:
“这位是顾归尘师兄,字长思,是云麓第十三代弟子,你们别看他平日里话不多,其实他人极好的!”
于是,又将顾归尘曾经捡到他的身份牌这件事情说了一遍。
那头默默侧耳细听的洛朝,听言又冷哼一声:不就是帮你捡个牌子?还反复炫耀起来了?
于是又开始愤愤捏小人。
而那一众师弟师妹们听了全都点点头,十分认同救了应欢欢的顾师兄是位好师兄,至少,绝对比如今仍旧不见人影的应师兄靠谱多了!
楚南风则继续叨叨,但话绕来绕去只在强调一点——顾师兄只是看上去不好相处罢了。
“哎呀,我和你们说,这位师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专注,比如他在练剑、炼丹或看书的时候,你去打搅他,师兄多半不会理你。”
“不过啊,这不是因为他为人过于冷傲,只是,我觉着,师兄大概真的没听见你在喊他。”
“所以,你们这些小毛崽子们,没事别去太打扰师兄,更别因为师兄不理人就产生误会……”
……
人圈外的洛朝听着一愣,手上捏小人的动作都停住了:不是,这家伙怎么会知道?
天生道心的思维缺陷有些见闻的人都清楚,但洛朝不信顾蔓箐会任由自己的徒弟把这种绝世资质宣扬出去:会惹来灾祸的。
他想知道原因,愈发凝神细听起来。
可楚南风却依旧反复叨叨,只因这人说话向来想到啥说啥、从没个条理和重点,但好在方才那绿裙女孩——名为冉柳柳,是个很会抓重点的人:
“可是,这些事情,楚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此话一出,方才安安静静听师兄讲话的其余小鸡仔们也感到疑惑了:
“对啊对啊,楚师兄你为什么知道呢?”
“您和顾师兄认识吗?”
“你们是朋友吗?”
楚南风顿时一愣,支支吾吾地组织语言:
“呃,我与顾师兄,说熟悉也算不上……只是,我住的院落离顾师兄的院落,非常近,漫步过去也用不到半刻钟。”
“啪嗒”一声,洛朝正在捏的那个小雪人瞬间掉在了地上,耳朵里反复就播放那三个字:
非常近非常近非常近……
而楚南风说到这里,内心却很感慨:
按理说吧,在这么大一个书院里,住得如此近,合该是种难得的缘分,两个人理应非常熟悉才对……但事实上,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因为住得近,书院上课下课的时候,就常能在路上遇见,我对顾师兄,也算是……有几分了解吧。”
但也仅止于此了,楚南风甚至不太好意思将顾师兄压根不认识自己这件事情说出来,毕竟,这不符合常理。
其实,在捡身份牌这件事情发生前,楚南风对顾归尘这位师兄的印象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冷傲、话少、极不好相处,或者再添一点——天赋极佳。
若一个人光是冷傲也就罢了,人们只会默默远离并忽视这个人,但一个人若不仅高傲,还天赋好,那人们多半会觉得:这家伙目中无人,仗着天资绝佳,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因此,书院里许多师兄师姐们,暗地里是不太看得惯顾师兄的,尤其是那些同修剑道、且与顾师兄同级的十三代弟子们,据传,常在剑术课上被顾师兄毫不留情于三招内打趴下——
这些人,简直对顾师兄怀了几分怨恨了。
曾经的楚南风,身为新入门的弟子,自然也不敢来靠近这位传闻中目下无尘的高傲师兄,后来发现两人住所离得非常近,还曾暗呼倒霉,怕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直到那天的学年大典,他到了大典广场入口,正要入场,突而发现身份牌没了,急得满头冒汗,忙回程去找。
他以为自己把牌子落在了住所里,不想,走到半路上,竟在一个路口被人拦下了:
那日初春的清晨下了点细雨,山路边上的垂柳叶间流光闪动,雨水的微凉混合着芳草的清香,而山道的青石板路被打得微湿,有些滑脚……
楚南风却管不得那么多,一路往前飞奔直冲,突然,那本来空无一物的山道前,竟忽现一道白衣身影,他顿时就睁大了眼睛:他敢发誓,这人绝对是凭空出现的!
未免撞到人,他急忙刹住脚步,自己却控不住平衡,一个脚滑就要往地上摔去——
心里正为即将和硬质青石板碰撞的脆弱鼻梁骨哀叹着,电光火石间,那白衣人却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扶住了自己的肩膀。
楚南风尚愣着,搞不清楚自己是否该道谢,忽而那人开口说话了,音质清冷,却很柔和:“这里头,有你的吗?”
哈?
楚南风茫然中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白衣人的另一只手上,捻着……足足一串身份牌。
他顿时就呆住了,还未回神,就下意识站直身子,伸出手,愣愣巴巴在那一串身份牌里逐个找过,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
他立刻就脸红了,想着:不,不是吧……居然这么多人丢了身份牌?这一串里足有十来块牌子!
这显得他们第十四代新弟子,好蠢哦!
他握着牌子,结结巴巴道谢,白衣人却没有出声回应,于是他抬起头来,看到白衣人侧脸的那一瞬就又呆住了:
顾……顾归尘师兄?
怎么会是他?
顾归尘却没关注楚南风的神情,只是侧身盯着过道,见这位丢了身份牌的师弟迟迟不走,才转过头来,面色沉静地提醒:
“你要赶不上时辰了。”
楚南风还在震惊中没缓过来,说话舌头捋不直:
“您,您是从……从哪儿找到……”
顾归尘的回答符合他一贯的话少风格:“路上,捡的。”
楚南风脸更红了:唉,好丢脸啊。
顾归尘被他这么一问,倒是有些感慨,他摇头轻笑着,本来就带些烟雨江南气的眉眼,在春雨绵绵中显得越发柔和,甚至,有些模糊到不真切。
他低头看向手里那一串身份牌,笑着叹了一句:
“新晋弟子们,毛毛躁躁的。”
楚南风听了,不由把头埋起来:哦呼,我也是这毛躁中的一员了。
他在原地又愣了会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顾归尘再次提醒他大典要开始了,方如梦初醒。
楚南风转身向广场方向跑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脚尖一转,竟又跑了回来。
他抬眼望向这位似乎与传言中有些不同的白衣师兄,看见这人几乎模糊在细雨中的白色身影,依旧结结巴巴:
“您……您一直等在这里?”
顾归尘没有看向问话的人,只仍然盯着过道,听言就点了点头。
“那……万一……人一直不来……”
顾归尘却又笑了笑,他话语仍然简洁:
“左边,挂失处。”
“右边,大典广场。”
“看到面色焦急的人,拦下来。”
楚南风懂了,这是一个必经路口,无论是到了广场门口发现没身份牌、回头急寻的,还是决定去挂失的,都会路过。
可是……
他埋着头,小声问着:“您不撑把伞吗?”
顾归尘摇摇头,声音在细雨中稍显朦胧:“不需要。”
楚南风心知再无话可问了,终于转身向广场跑去,跑出半里远,他又想到什么,再度回头看:
远处,那三岔路口旁的柳树下,站着一道挺拔的白色身影……
这个时候看上去,明明十分显眼,怎么自己先前,竟全未察觉?
这一天后,楚南风因本就住得离顾归尘近,不由自主就对这位师兄多了几分关注。
他想:一位在路上看见别人掉落的身份牌,会好心捡起来,专等在一个地方让人来寻回的师兄……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冷傲不好相处吗?
这么稍稍一观察,他竟发现了一个先前忽略的古怪处:
明明,他与顾师兄的住所离得这样近,每天上下课的清晨与傍晚,理该经常碰面才对。
但实际上,仔细回忆一番,自己居然从未在上下课的路上见过这位师兄。
这是怎么回事?
楚南风为此疑惑了足足两个月,心中总算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顾师兄,是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人。
这个忽视,不是旁人因为偏见而故意为之,而是,若不是特意去寻找他,哪怕这人就身穿白衣,站在你几步远的前方,你也会对他视而不见……
简直,像身上时时刻刻套了某种隐身术法——但这也不能说得通,因为,只要认真去找,你就能一眼发现他。
楚南风想不通,就也不再纠结,但他总觉得,拥有这种奇怪特质的顾师兄,有些可怜。
因为,师兄本来在书院里人缘就不好,很多人巴不得这个在剑道上天赋强得过分的人早点消失,更不会来特意寻找人。
所以,顾师兄每天在书院修行练剑,上课前,下课后,也和常人一样,穿行于人流间——
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看见他。
楚南风觉得,自己若是遇到这种事情,怕是要直接抑郁:
他自己是一个待人热心真诚、人缘也十分好的人,与很多同门都成了要好的朋友……
如果,有一天,这些朋友只要不是特地来找自己,就看不见眼前有楚南风这么个人,那实在太难受了。
可他看着顾师兄照旧每天上课、练剑、修行……整个人一如既往平静而沉默,就感觉:
顾师兄其实是很清楚自己拥有怎样的特质的,而且,他已然很习惯这种独来独往的孤寂日子了。
但在暗中观察的楚南风眼里:这种孤寂太难熬了。
唔,修行,本来就是一件枯燥、漫长、孤独的事情,所以,为了让生活里好歹有那么一点色彩,下课后,书院弟子们到山下集镇里去玩耍,或者,放了月假,去附近城镇里游玩……这都是很正常的。
但顾师兄的生活里,似乎除了修行就是修行,没有朋友、没有知己……更不会有那些轻松玩闹的日子。
楚南风觉得,这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太沉重了。
他有时会感慨:也许在顾师兄的眼里,最重要的,是剑道。
当他开始不时在周围寻找顾师兄的身影后,就会经常发现这位身着白衣的师兄在林中练剑。
怎么说呢,乍眼看上去,你会觉得这种练习枯燥无味,没有观看的价值——毕竟,顾师兄是在练习而不是表演,经常连续好几个时辰都在练习同一式剑招。
甚至,楚南风早上在林间看到他在练那一式剑招,待傍晚回来,又路过那里,他还是在练习同样的剑招。
但你若稍有点耐心,看得久一点,就能从中发觉一种韵味:平静、沉默、执着、坚定……
简直,可以触摸到练剑之人,那一颗无暇的向道之心。
而且,你若看得更仔细,就会发现,前一次挥剑与后一次挥剑,总有些微妙的不同——每一剑,在道途上,都有所精进。
楚南风常常看到顾归尘不知疲倦、日复一日在林中练剑的身影。
这么与自己对比着,身为一个打坐都不□□分的后进生,他简直产生几分愧疚:
其实,大家总说顾师兄天赋怎样怎样好,可也许,勤奋刻苦,是更重要的因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看见上一章大家都觉得洛哥吃醋了,其实可以这么说,不过呢,还是和吃醋稍微有点区别~~
唔,恋爱吃醋那是酸酸甜甜哒,但是这里没有甜、只有酸~
洛哥的话,主要是有一种被抢了东西的不爽和气愤,打个比方就是:
一个小孩儿本来有一整块蛋糕可以吃,结果突然来了一群人,分掉了蛋糕,自己只剩了一小块~唔,洛哥骨底本来也不是大方的人,他超级不爽哒!
再就是,同门相聚,那种天然的亲近,在洛哥看来极其刺眼——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外人,因为实际上,就此刻的身份而言,他确实是个外人。
这些小鸡仔的出现,提醒了可怜的朝朝:
自己和阿尘实际上是敌人,而阿尘救治同门,是理所应当,先前会包容自己种种作天作地的行为,只是因为自己在演戏,并且在把自己当猪崽养——养肥先,完了杀掉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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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就是,希望大家不要嫌弃目前十分幼稚的朝朝——他已经入戏了,感觉自己就是个宝宝!
悄咪咪说一句,他很快就要出戏了,所以,奶凶少年洛,大家珍惜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