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风总觉得,这位游离在众人之外的顾师兄似不可捉摸的烟云。
无法靠近,亦真亦幻。
他曾有心想结交顾归尘,但每次在路上偶遇、或见到这人在林中独自练剑的身影,总会踟蹰不前,因为他不知道要如何搭话。
顾师兄身上,没有丝毫烟火气,即便楚南风数月来一直在默默观察他,也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喜好的事物。
他的生活,单调到可怕,无非课业与修行两件事,而寻常修行者便是性子再淡,也多半会有一两个嗜好——琴棋书画诗酒茶等等,用以怡情养性、也由此结交同好。
但顾师兄的眼里,只有剑,而楚南风不修剑道,竟完全无从与他产生交集。
而且,他那总是无悲无喜的神情、无视一切身外之物的性子,也让人觉出隔阂感。
其人也,近乎于道。
你看向他时,会觉得,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道”在人间的载体。
因此,楚南风对自己这位顾师兄的额外关注,本只是出于一种无言的同情——觉得这人既被旁人误解性子冷傲、又活得太清寂。
可最终,人没有结交到,自己却有了个意外的收获:心境和修为都提升了,尤其是道心,像是受了那人影响,浮躁减轻,变得更平和。
楚南风这才明白,书院里有些先生,为何总鼓励他们多与道心坚定的同门交流,原来,哪怕不去交流,仅仅是看见别人的“道”,也是会受益的。
若有时运气好,能偶尔看见顾师兄演绎一套完整的剑法:
那多半是在无人的清晨或傍晚,而他所演的剑法,说来惭愧,楚南风自己往往也学过——云麓书院对刚入门的弟子,传道不求精而求广,弟子们哪怕无意成为剑修,也是要上剑道课,并学习一些基本剑招和几套流传甚广的剑法的。
其中,有一套剑法名为《山涧溪流》,剑招并不复杂,节奏也缓慢,按理说学起来应当十分容易,但事实上恰好相反,许多人学了个四不像,只是看起来舞得有模有样,本质上意境全无、压根未得要领。
楚南风也是这些照猫画虎者中的一员,但他对自己还算满意,因为与他同期的弟子们中,也没谁领悟了其中真意。
直到某天清晨,露水才挂上林间的叶梢,楚南风起早去上晨课,正匆忙行路间,惊鸿一瞥,望到一人白色的影,融在迷蒙的晨雾和熹微天光中,像握不住的云烟。
他只有空驻足看一小会儿,却在这不到半刻钟里,观赏了一幅会流动的山水画。
楚南风几乎无法相信,这样一套在自己看来分外无聊的剑法,简直与新入门弟子每日晨练锻体所需练习的八段锦一样冗长无趣,居然也可以展现出如此静美的面貌:
人影腾挪,剑起剑落中,恍惚中竟产生梦境般的错觉——
云迷岭树,雾叠山川,泉流音淙,风云过而松涛起,溪水缓而白石现。
其剑的轨迹,竟真如一道山涧河溪,穿过青山绿林,与蝉声鸟鸣相伴,也走过无数春夏秋冬,而这清澈的溪流里,埋葬过春夏的繁花,也飘零过秋冬的落叶。
剑势忽而沉缓、忽而静止、忽而迅即……变化似简实繁,透出种种不可捉摸的道韵:
将花与叶的生和死、水的柔与刚、天地山川的广阔无情……全都演绎在剑道中。
而那朴素的白衣与其手握的剑则是合一的,衣袂翻飞间,动静总相宜,这人恰如云鹤,要逐溪流而去,又更似山溪中的一滴水,在永恒而不止息的流动中,要去追逐亘古遥远的道途尽头。
那一刻的楚南风突然明悟了:
这位顾师兄,总有一天能站在修真界剑道的顶峰,且同代之中,鲜有人可与之比肩,道途远方的风景,他只能独自去看。
或许,无数年后,许多与他同代的弟子们一生已然落幕了,他却仍在向道而行,同一时代里,能陪他一起走到生命尽头的修道者,不过十指之数。
这样的人,总有个逃不开的宿命:
谓之,不可与世结缘。
那时的楚南风有些叹息:
原来,像顾师兄这样的修道者,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的,因为,世间极少存在能与他平视的人,绝大部分人,只能仰视他,既连他求道的身影都追逐不上,又谈何同情对方呢?
自此,楚南风收起了那点不必要的同情,心境从一开始的试图结交、亲近这位师兄,变成只可远观的敬仰。
只是,偶尔,还是感到略有遗憾:
道途漫漫无尽,绝佳的资质带来的一切,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因为无人能与之同行,所以,不可结缘,不可入世,不可被人间爱恨所扰,不得到则不会失去,方能保持道心如初。
但是,顾师兄这样的人,本不应该受到许多偏见的……只是,没人会去仔细看他,大部分人听了些谣传,就会下意识觉得这位师兄冷漠高傲、不好亲近。
其实,只要愿意去认真了解一下他,哪怕只是略微观察个两、三天,就能从那点点滴滴的日常行为中,发觉出:顾师兄骨底是十分温柔的。
一个人的本性,在他独处的时候,往往是最无法被掩盖的。
楚南风想着:
云麓书院里,从不乏天资好的人,而这些修行进境总比寻常人快的天才们,往往更容易受到其他弟子们的喜爱与追捧。
无形中,弟子们之间,就划出了高下和阶层,只是,这种划分与书院的信念相背,所以,只暗暗存在于内心,并不过分表露出来。
事实上,真正天赋好又非常温柔可亲的师兄师姐,极少。
大家是有着深厚的同门之情,但这不会模糊那些天资聪颖者们心底的认知:天赋之分,注定我与你们,道不同,亦不可真正为伴。
许多人表面上是礼貌温雅的,眼底却藏着不可消弥的疏离。
但顾师兄的眼底,没有这份冰冷的疏离,他的温和源自内心,日常生活中的小小善举,也只是因天性而为之,并不期盼受人感激,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能被记住。
那种温柔是沉默而不易察觉的,像春雨渗透、润物无声,或许,这也是他有意为之——他不愿被人察觉。
书院中的绝大部分弟子,恐怕都没有发现这样一份无言的温柔,甚至,他们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常常看不到顾师兄的存在,即便能看到,也只觉得那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
楚南风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而道途却总无比孤寂,所以,他常被人说是胸无大志、没有坚决的向道之心。
但他真心觉得,为了一个虚幻的长生奢望、一个修真界至今无人证实的成仙之梦,放弃本该拥有的一切,割舍俗世所有情感,实在是不值得。
因此,对于顾归尘,他心底深处的遗憾在于:
如果顾师兄能被更多人知晓与了解,大概,许多师弟师妹会很喜欢他,大家围坐在一起,常有欢声笑语,该是一幅多热闹的图景。
为什么,坚定的求道者,就一定要孤寂一生呢?
那样美的剑,为什么不能被更多人看到呢?
这一番遗憾掩埋于心底,而这幅热闹的图景只在幻想中存在过,而楚南风绝没想到,未来的某天,竟有这样的巧合与缘分,在天川秘境中偶遇顾师兄,遗憾被补全,而想象中的热闹成为了现实:
楚南风盘坐在雪地上,摇头晃脑的,继续向那群小鸡仔叨叨:“顾师兄是用剑的,你们没看过他练剑,所以不知道,在整个书院里,和他剑术一样好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
听到这里,一个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男孩——他叫毛豆豆,瞪大了眼睛,问道:“他比应师兄的剑术还要好吗?”
毛豆豆如今不过炼气二层,入门还不满一年,因为没及冠,所以,先生们甚至没有给他赐字,大家平日里只喊他豆豆。
这小孩儿年纪虽小,却已经立下了要成为剑修的志向,对用剑的修者向来很是仰慕,只是他修为太低,尚还接触不到书院中已入剑道的师兄姐们,应鹿鸣说来应算他接触到的第一位正经剑修。
不可否认的是,尽管应鹿鸣是个酒鬼,可他的剑道却是不差的,那出剑的帅气模样更是一瞬间就把毛豆豆给俘获了。
楚南风却被这问话一噎,卡在那里,他心底虽觉得应鹿鸣多半比不上顾师兄,可也不好明着说出来,只能道:“至少,顾师兄不会比应师兄差。”
毛豆豆的眼里立刻放出点光彩,有些见到仰慕者的兴奋激动。
“唔,可是,顾师兄既然用剑,为什么又会医术呢?”却是冉柳柳继续疑惑发问。
“呃……”楚南风再度一噎,说实话,他也没料到顾师兄的医术有这样好,可细想来也不奇怪,天赋好又勤奋,学什么都不会差的吧。
“也许呢,顾师兄的医道天赋也非常好,所以练剑之外再学个行医,也不吃力。”
可马上又有人问了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楚师兄知道顾师兄为什么带了四把剑吗?”
楚南风于是只能挠挠头,尴笑着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
那头许多云麓弟子压低声音,讨论得热火朝天,这头洛朝却继续开始愤愤捏小雪人,他侧耳听着身后的谈论声,用鼻子哼了一声,心想:
这木头何止是会医术,符道修得可也很不错呢!
老子知道的事情可比你们多了去……呃,等等,好像……我也就比他们多知道一点儿?
关于顾归尘究竟为何拜入云麓书院,又为什么剑道之外还学起了医术和画符,洛朝同那些云麓小弟子们一样,毫不知情。
想到这里,他咔吱一下,又把手里小雪人刚捏好的脚掰断了。
他黑着脸,在心中暗恨:反正老子早晚什么都会知道的!溯世书的逆天功能可不是盖的!
洛朝在心里暗暗发着誓,而楚南风则被这群好奇的小鸡仔揪住问了个没完,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都有,遗憾的是,大部分问题,他也只能摇头答不知道。
这倒让洛朝心里舒服了一点:大家都不知道,所以亲疏上也是没分别的。
一众人问话问得聚精会神,所以,一时竟没人发觉,一旁顾归尘的丹药已经炼好了。
应铃铃接过一个玉质丹瓶,听这位师兄嘱咐着服药频次,又乖乖吞了今日份的解毒丹,就和应欢欢一起看向自家师兄,眼睛都闪啊闪的,似乎在等待顾归尘继续说点什么——
然而顾归尘无话可说了,他本身性子就安静,对着亲朋都很少言,如今对着两个陌生的师妹,就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但直觉告诉他,一直沉默着应当不太好,于是思索了半晌,最终垂下眼睑,低声吐出三个字:“下一个。”
嗯?
应家姐妹两个都很迷惑,迟疑了好一会儿,胆子更大些的应欢欢才眨眨眼睛,问道:“您是要给其他师妹师弟治伤吗?”
顾归尘依旧垂着眼睑,听言只点了点头。
应欢欢则立刻笑眯眯去知会大家——顾师兄要帮所有人疗伤。
这下子,所有小鸡仔们都安静下来了,大家纷纷排着队,一个个蹲到顾归尘跟前去,乖乖伸出手给摸脉……然后,要么收获一堆绷带,要么得到一个药瓶。
虽然药必定不好吃,处理伤口的时候肯定也会疼,但所有人脸上都因此带了更多笑意,概因这些天来,大家都受了些或大或小的伤,只是一直疲于逃命,从没空认真处理一下。
如今险些殒命于蛇毒的应铃铃醒来了,所有人的伤口也都得到了完善的处理,一时间,顾师兄在大家眼里简直不能更温柔,用应欢欢的话来讲就是:
比我哥哥好一百倍!
只有人群外头的洛朝,心情良好指数和所有人呈反向变化:小鸡仔们越开心,他脸色就越差。
他依旧盘坐在不远处,固执而别扭地背对着顾归尘,只是偶尔会扭过头来,然后脸色更黑地转回去:
嗯,有了师弟师妹就忘了老子了。
呵呵,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我!
顾归尘确实没在意洛朝现在如何:只要铃铛不响、人没跑,他就没必要关注着洛朝。
他低着头,迅速而利落地处理着所有人的伤势……直到,最后一位师弟伸出手给诊脉,他诊了好一会儿,竟发现无甚异样,就抬起头,刚想说一句“你身体无碍”,可在看到这位“师弟”面容的一瞬间,就愣住了:
洛……九陵?这人又没生病,为什么在这儿?
他神色茫然,还没有从惯性的医修思维里走出来。
洛朝瞧着他这幅迷惑中带着惊讶的神情,笑得更加温柔好看了,就是眼神凉飕飕的:
呵呵,我就知道……
你他妈已经把老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要赶作业辽~~还有一章先欠着,周五补上qwq
orz我一定要囤稿,不然以后满课的周二都要缺一朵小红花了tat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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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乐千夜6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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