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止与她对视几瞬,移开了视线,她眼底一派清澈坦诚,没有半点作假,正是因为这个人总这般温柔,她才会忍不住沦陷啊。
她虽然生气沈清疏的欺骗,却也知道她这下几乎把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她手上,其中缘由,不过是不想她痴心错付。
可她偏偏,是个女子,一念至此,她不敢再去设想什么,一想心中便如针扎一般。
她收回思绪,勉强提了一下嘴角,道:“再说吧,且让我再思量一二。”
沈清疏点头,“好,你想清楚了随时可以告诉我。”
话说到这里,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林薇止到这边不过两日,两人之间却忽然急转直下,奔向了一个她绝没有料到的方向。她明明才刚从睡梦中醒来,却觉得十分疲惫,几乎心力交瘁,懒怠地不想动弹。
“你可以出去吗?”她重新躺下来,背对着沈清疏,轻声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纤瘦的背影也都透出拒绝的意味,沈清疏顿时有些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林薇止已不想再谈。可是,她话还没说完呢。
她昨晚都想好了怎么答,林薇止却没有问,可她现在伤心没有顾及到的疑点,早晚还是有一天会注意到的,与其到时再震惊一次,不如她此时一并坦白了,也免得她再猜疑。
半天没听到她回答,林薇止也不在意,她不回头,沈清疏不得不弯下腰,轻轻摇了下她的肩膀,心虚地说:“我…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要告诉你。”
林薇止愣住,更大的秘密?还有什么秘密会比她的女子之身更大呢?
她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么多秘密,她心里既难以抑止地生出好奇,又害怕这秘密如前一个一般让她难以承受。
甚至还生出几分怨气,什么秘密一定要今日说,难道就不能考虑一下她的感受改日再说吗?
林薇止明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没有道理,她是在迁怒,却放纵自己任感情行事,还是没有回头答话。
沈清疏等了片刻,尴尬地摸摸鼻子,“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一出口又马上意识到问了句废话,顿了下,补充说:“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参加科举考试,瞒过入场搜身检查的吗?”
林薇止一惊,理智回笼,正如她所说,科举搜身那么严格,她一个女子,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她克制下心里的情绪,终于坐起身面朝着沈清疏,她凝视着她的脸,眉头微拢,之前被情绪掩盖忽视的疑点都渐渐浮现出来,“确实,你从前,是用什么办法掩饰的,我竟然半分都未察觉到。”
她说着凑近,指尖轻点了一下沈清疏的喉咙,“还有喉结,是贴的什么?”
她从前也奇怪沈清疏怎么一点胡茬都不留,但不爱蓄须的男子倒也不少,便没有多想,只当她剃得太干净。可男子的喉结,却实在不好伪装。再加上科举搜身的缘故,是以她虽然有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却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怀疑过。
终于到这个问题了,沈清疏吁了口气,释然地笑了下,定定看着她,轻声道:“关于这个,在说之前,我请求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她神情郑重,林薇止便也认真保证道:“好,我在此立誓,绝不外传。”
“我要说的虽有一些离奇,但也绝非虚言,”沈清疏整理了一下思绪,斟酌道:“自我来到这个世界起,便天生拥有一种超越凡俗的能力,我称之为精神力。”
“正是这种能力使我得以欺骗她人的视觉,一直保守身份的秘密。”她伸手一拂,稍微动作,脸上便又蠕动,变回了林薇止熟悉的样子。
她怕林薇止不信,又演示了两遍,觑着她的神色,却见她除却开始震惊动容了一瞬,接着便很快平静下来,再没有多的表示。
“你不相信吗?”沈清疏有些纳闷,这反应也太冷淡了,她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对这个时代来说未来人人都有的精神力就是超能力,一旦泄露出去,她相信那些追求长生的权贵会满天下缉捕她。
“我相信,”林薇止漫不经心应了一句,眉头拢起,催促说:“还有其他事要说吗?我乏了。”
她自己也有些奇怪,对这个更大的秘密,她是有些许惊疑,可却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很快就接受理解了,甚至都懒得多震惊。
也许是她的心神都在另一件事情上吧,是,沈清疏有超越凡俗的能力,可那又怎样?能改变她是一个女子的事实吗?
眼见她又要躺回去,沈清疏顾不得多猜测,连忙开口道:“还有一件。”
林薇止抬眸静静看她,以目光表示询问。
“那个,我之前言我有精神疾病,”沈清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足无措,眼神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其实那是精神力附带的负面效果,偶尔会发作,让我无法自控。”
她老老实实坦白,“我之前只能自己忍耐,我们成亲以后,我那次犯病,却发现跟在你身边能好受些。所以才……我没有其他意思,倘若让你误会了,实在是万分的抱歉。”
林薇止怔住,原来如此,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她那时还以为,沈清疏是对她也有意,却原来是自作多情,她不过是一味药罢了。
她自嘲一笑,鼻尖又有些发酸,未曾想过会这样丢人,她别开脸轻声问:“说完了吗?”
“嗯,”沈清疏应了一声,因她几次催促,便道:“我这就出去了,你……”
她本想再安慰一句,让她不要太伤心难过,可一时没想到合适的措辞,转而又想起对林薇止的伤害正是她造成的,便也不好再说,只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就起身出门了。
这些事讲清楚,她心中的歉疚烦恼消散了许多,除却穿越时空,几乎没有再瞒着林薇止的了。
一是穿越时空实在是不好解释,二她也怕吓到林薇止。她一只孤魂野鬼,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千年以后的前世美好,便作为她仅存的秘密独自珍藏在心中吧。
沈清疏合上门,浅蓝色的衣角刚消失在林薇止视野里,她视线便立时又模糊起来。
她竟真的就这么走了,虽然是她自己把人给赶走的,可她心里还是不可抑止地产生空空失落感。
她揪着被角躺倒,半张脸都陷在薄被里,清晨刚起床,枕卧间似乎都还残余着那个人的气息和温度。
她本来不想哭的,母亲说,没有人会喜欢看别人苦丧着个脸,女子一定要多笑,笑对自己也笑对他人。她一直记着,可她今日,实在是无法淡然以对,所流的泪,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还多。
她不自觉忆起从前种种,成婚那天,新娘进门,新郎要对着花轿连射三箭驱除一路上带来的邪气,沈清疏射得很准,力道却很轻,像是怕惊着她一般。周遭的人笑着调侃她,还未过门就已开始惧内了,她听见她不在意地温声答话。
她小心伸出的牵她的手,背着她的瘦削的背,挑起喜帕时的羞涩的脸,她都还清楚记得。
过了府,她待她温和有礼,周到体贴,会注意她爱吃的菜式,特意吩咐请了苏州的厨子;去书肆会顺带买她喜欢的书,还笑着推介哪些更有意思;来葵水时会拥着她,给她柔声编故事;下雨天路上泥泞,会背着她回府,撑伞永远偏向她这边。
她眼神清澈,笑起来时眸子里好似有星光在闪烁,她洁身自好,从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她对女子会有难得的同理心,她博闻广识,谈天说地时总有新颖的观点,她尊重她,从不强加自己的想法。
这样的一个人,却原来都是假的,她们的婚约一开始就注定是错的。
她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还未尝到爱情的甜蜜,便先懂得了爱情的苦涩。
离开沈府再嫁,她也许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了,嫁的人家什么样,是好是坏,她也无法预料到。一想到和离,她并没有觉得放松,反而心里刺痛哀伤。
可要是留在沈家,她和沈清疏又算是什么,假凤虚凰,难道一辈子姐妹相称、相敬如宾吗?
她被现实逼到了角落里,茫然无措,无法做出抉择。
睡吧,睡着了就不用再想这些令人烦忧的事。林薇止擦干净眼泪,也不知自己断断续续哭了多久,眼眶干涩疼痛,她闭上眼睛,疲惫涌上来,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沈清疏这边出了门,笙寒候上来:“姑爷,早膳已经备了好一阵子,姑娘还没起吗?”
因之前沈清疏吩咐了她们不得靠近打扰,她也不好擅自去叫门。
“她,她今日不会用早膳了,”沈清疏揉了揉太阳穴,头痛道:“撤了吧,我也没什么胃口。”
笙寒一愣,她伺候林薇止这么久,知道她一向不会睡懒觉的,必定是有其他事发生。
她觑着沈清疏的脸色,小心问:“姑爷,我们姑娘她没事吧,你跟姑娘……”
沈清疏避而不答,“没什么事,她想独处一会儿,你们不要去打扰她。”
笙寒一看她脸色就知道不对,她欲言又止,还是碍于沈清疏的身份没有跟着她追问,福声应了是,便去林薇止门外守着。
一直到了午间,她才听得动静,敲门进去,就见林薇止披散着发,眼皮红肿,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又憔悴。
这明显是哭过了,笙寒吃了一惊,急步走至近前,着急地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想起早上沈清疏从房里出来,脸色也十分不好,一下子有些明白,“是不是和姑爷吵架了,他欺负你?”
“我们没有吵架,你别担心,”沈清疏的身份是绝对的秘密,林薇止不想多谈,起身坐到梳妆镜前,拢了拢发,“先替我梳洗罢。”
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性格,事情说得清楚明白,责任也不全在沈清疏,倘若她父亲当年不强订下婚约,就不会有今日的造化弄人。
哭也好生哭过了一场,攒的眼泪都已流干净,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她还是得重新拾起理智,继续面对往后的日子。
“眼睛都肿成核桃了,姑娘还想糊弄婢子,”她二人都不想说,笙寒也无法,又见她这会儿面色平静无波,心下稍安了一些,嘟嘟囔囔地走过去,“原以为姑爷是个好的,不想也这般欺负人。”
林薇止沉默一瞬,还是道:“她没有欺负我。”
笙寒执了木梳,替她将长发梳通,撇撇嘴问:“那姑娘怎么哭红了眼?”
林薇止答不出来,不过是她自己存着妄念,接受不了现实罢了,沈清疏婚前本也与她说过的。
她阖了阖眼,只道:“不要再说了。”
笙寒察言观色,见她不想谈,便也识趣地闭上嘴,安静替她绾发更衣,又吩咐鸾影寻了鸡蛋来为她眼皮消肿。
午间用膳时沈清疏不在,刘叔说她出门探听消息去了,张榜在即,能知道的消息早就知道了,又有什么好探听的,林薇止心知,不过是刚刚才说开,避免两人见面尴尬罢了。
这样也好,她暂时也不想红着眼皮见沈清疏,倒显得她多么软弱似的。
沈清疏在外面晃荡着,也无处可去,便还是去寻关意明。
“你怎么过来了?”关意明见她来,很有几分惊讶,他笑着调侃,“你每日念着你娘子,这下她至了,我还以为温香软玉在怀,你少不得要几日不出门呢。”
沈清疏扯了一下嘴角,却实在有些笑不出来,她在石桌边坐下,道:“关兄,我要在你这边叨扰一阵了。”
“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似是和嫂夫人起了争执。”见她面色沉沉,关意明也收了笑,倒了杯茶水给她。
沈清疏点头,拱了拱手,“一点矛盾,恐怕要打扰你几天。”
“我一个人住这儿,谈不上打扰,你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关意明摆摆手,这是闺帷之事,他也没有多问,只以为是些家长里短的争执。
他细看沈清疏两眼,啧啧两声摇着头感叹,“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清疏,你看你这患得患失的样子,完全不似平日里那般洒脱了。”
之前两人游山玩水,沈清疏反应总是淡淡的,便是说起乡试,也不会像她此刻一般情绪外露。
不过男女之间嘛,还不是就那点事,关意明笑了一声,给她出馊主意,“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清疏,这滁州府的秦楼楚馆我们还没去见识过,不若你我今日同去,一醉解千愁。”
沈清疏无语,关意明还真是会见缝插针,之前他就想拐她去青楼,被沈清疏拒绝后,还是一直贼心不死。
她摇摇头拒绝,“关兄,这种时候你就别在说笑了。”
“我哪里在说笑,你呀,真是不解风情,”关意明大为可惜,不以为然道:“你就是见识的女子太少,才会为男女这点小事烦忧。”
“譬如说,”他转过身,对沈清疏点了点扇子,点评道:“你肯定是和嫂夫人吵架了,看你神色,多半还是因为你的错处,你躲到我这里来,显是不懂女子心思啊。”
他呷了口茶,接着道:“大多数女子,那都是口是心非的,叫你滚你绝对不能滚,说她想冷静那绝对不能让她冷静,就得死皮赖脸,死缠烂打,行为上改不改正且不说,嘴上一定要承认错误,深刻反省,立刻就改,再痛哭流涕,赌咒立誓,立刻抱着亲热一番,我敢担保,管你什么错处,绝大多数女子都会心软放过。”
沈清疏听得愣住,好笑道:“你这是哪里来的歪理?”怎么听起来就像个渣男。
“我这可不是歪理,是我长久实践总结出来的,”关意明嘿嘿一笑,自得地摇摇扇子,“清疏,我毕竟痴长你几岁,家中已有两个侍妾,三个通房了。”
沈清疏之前还真不知道,看着他那张娃娃脸,顿时觉得非常的违和,这么多侍妾,偶尔还要逛青楼,他也不怕肾虚了。
关意明奇怪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信啊?”
沈清疏收回目光,失笑摇头:“我的情况和你不一样。”她这个错处,嘴上行为上那都是没法改正的,她也是女子,便不吃这样的套路,她也并不觉得林薇止是那样的女子。
“你不听就算了,反正早晚都会知道我这是良言善策。”关意明收了扇子,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他挤了挤眼睛,道:“就像今晚,你这一走,回去肯定要被嫂夫人冷落了。”
他这挤眉弄眼的,真有点猥琐,沈清疏白他一眼,她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她不想再说这个,转而和关意明聊起文章策论。
在这边消磨了一整天,到晚间回去,房中还是给她留了灯,林薇止侧躺着,背朝着外侧,已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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