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陆星洲：“……”
饶是他被告别的经验再多，也没想到对方的言语会如此直白。
日暮时分，楼上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如同有节奏的律动，似是在对白天的逝去做最后的告别。
陆星洲久久凝望着女孩一双被日光缀满的眸子，最后还是在沈识秋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
“我以为他会很高兴的。”
女孩坐在儿童座椅上，小腿在空中乱蹬。
刚喝了胡萝卜汁，沈识秋现在唇边全是红色的沫沫，她还是想不通陆星洲刚才为何生气。
明明她都照着母亲的叮嘱，将人赞美了一番的。
小孩还在为陆星洲生气苦恼，灶台前忙活的江庭月却满心的愁苦，好几次想转头问女儿泳池的事。
然而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下去。
医生之前叮嘱过，沈识秋不能受刺激。
何况江庭月总觉得事情另有隐情。
母亲在厨房忙碌，小孩在客厅玩耍，怎么看都是家庭美满的标识。
小孩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能力，能辨别出父母车子熄火的声音。
所以沈明诚脚尖刚点地，就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爸爸！”
一抬头，果不其然在自家阳台上捕捉到一抹小小的影子。
玻璃窗后面，沈识秋一张小脸都贴在上面，肥嘟嘟的小手还不忘朝父亲挥动。
一天的倦意在此时消失殆尽，沈明诚脸上堆积起笑意，大步流星往自家走去。
沈识秋的声音不小，起码半个楼层都听见。
三楼。
陆星洲刚从卧室出来，猛地听见楼上传来女孩的声音，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顺着声音仰头朝上望。
“一定是小秋她爸回来了。”
已经是花甲之年的陆邵峰悠闲自得靠在躺椅上，手里还有一把老旧的蒲扇。
南城所有的一切对陆星洲都是陌生的，包括头顶吱呀作响的风扇声，也包括陆邵峰手中的蒲扇。
以及，楼上那个不知名的女孩。
“小秋就住我们楼上，比你小了两岁，等以后有机会，你们可以一起玩。”
陆邵峰尚不知自家小孙子已经和沈识秋见过面，还企图撮合两个小伙伴做好朋友。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老花镜中一双浊目却没放过电视机播放的内容。
正好播放到女主拒绝男主的一幕。
电视中女主角正恶狠狠瞪着男主：“我才不和你这样的登徒子做朋友，轻浮、孟浪……”
一个接一个贬义的词从女主角口中冒出。
陆星洲忽的敛眸：“不要。”
陆邵峰一时没转过弯：“……什么？”
夕阳从窗口透进，陆星洲站在落日中，光影骤明骤暗。
少年冷哼一声，现学现用：“太轻浮了。”
……
楼上的沈识秋还不知道自己被贴上轻浮的标签。
于她而言，一天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现在。
沈识秋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很好养活。
饭后，沈明诚按照往常的惯例，带着女儿出门溜达一圈。
散步的行径是沈识秋制定的。
每天晚上七点半准时下楼，先后穿过五条巷子、花时十分钟抵达中心公园。
然后沈识秋会花十五分钟在湖边看天鹅，而后跟着父亲回家。
最后在楼下花五分钟时间和陆邵峰养的发财树说话。
沈明诚尊重沈识秋所有的习惯，只不过今天在陪着女儿看完天鹅，他倏地开口问人。
“秋秋喜欢游泳吗？”
沈识秋好似不喜欢中途被打断，皱眉望了父亲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投向湖面。
即使那两只胖胖的天鹅已经不见了踪影，沈识秋还是坚持盯着湖面。
沈明诚终于想起自己的手表快了一分钟，他无奈勾着唇角。
也不知道沈识秋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每一次，她总能在湖边精准待够十五分钟。
然后再不疾不徐起身，拉着父亲的手离开。
“不喜欢。”
夜风拂过，夕阳落在湖面的最后一道残影也随之晃动。
沈明诚脸上笑意不变：“为什么？”
好似在心里纠结了半晌，沈识秋才慢慢抬起脑袋：“会有人……看。”
沈明诚面色一变：“……什么人？”
“换衣室。”
“手机。”
毫无关联的两个词，却足以让沈明诚陷入恐慌。
之前类似的新闻报道如一张巨型网络，在他脑中铺散开。
还想着深究下去，可惜沈识秋的日程表已经翻到下一页。
开始和发财树进行今天的对话。
沈明诚只能按下心里的焦急，等待沈识秋聊天的间隙，又拿了手机和妻子分享最新消息。
沈明诚内心不安的想法在五分钟之后得到了验证。
沈识秋如时和发财树完成了今天的对话，亦步亦趋跟着父亲上楼时，却蓦地在自家客厅看见一个不速之客。
“莉莉回家都和我说了。”
女人一脸的愧意，她身上还穿着工厂的工作服，手上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厚重茧子。
一旁被她攥着胳膊的女孩还在低声啜泣。
其实事情很简单，沈识秋在换衣室发现偷拍莉莉换衣服的男孩。
和对方争夺手机途中，沈识秋不慎将人推进泳池。
莉莉胆子小怕被报复，所以不敢将实情道出。
直到回家被母亲逼问了好几次，才吞吞吐吐将实情告知。
女人一气之下训斥了女儿一顿，又立马拉着人上门道歉。
事情水落石出，江庭月总算松了口气。
将莉莉母女俩送下楼之后，一回家，沈识秋却还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
从莉莉母女进屋开始，沈识秋就没说过一个字，只是静静坐在一旁拼乐高。
小孩子对这世界的认知尚且还在探索之中。
一直到睡觉时，江庭月才小声问女儿，为什么在办公室时不说出来。
“说出来，大家就都看见照片了。”
沈识秋手指捏着被角：“妈妈，我错了吗？”
江庭月动作稍顿，随即很快否认了女儿的说辞：“不，你没错。”
大人的世界比小孩复杂，江庭月花了不少时间和沈识秋讲道理。
见沈识秋双眉舒展开，江庭月紧绷的神经才逐渐放松，又笑着道。
“那秋秋……以后还和莉莉做朋友吗？”
估计是个难题，所以沈识秋一直到困意涌上心间，才小声嘟喃了一句。
“……我可以不和她做朋友吗？”
困意模糊了沈识秋的意识，迷糊之际，江庭月只听见女儿小声的一句。
“我只想和楼下的哥哥做朋友。”
.
说是要和对方做朋友，然而一连三天，沈识秋都没在楼下碰见陆星洲。
沈识秋依旧保持着晚间散步的习惯，每天也和楼下的发财树固定聊天五分钟。
不过上楼时都会多出一个动作——
抬头朝陆邵峰家的阳台望去一眼。
“秋秋是想去陆爷爷家玩吗？”
注意到女儿的动作，沈明诚好奇问了一句。
可惜当时沈识秋忙于拼乐高，没顾得上回答父亲的问题。
倒是江庭月听见，在卧房扬声回了丈夫一句。
“会不会是想和老陆他孙子玩？”江庭月手上捧着换洗衣物出来。
夫妻俩旁若无人聊着天，等发现沈识秋往他们这边瞧时，时间已经往前推了十分钟。
沈识秋手里还捏着碎片，见父母说话声停下。
她终于开了口：“是要请哥哥来家里吃饭吗？”
……
江庭月夫妻俩一直和陆邵峰关系不错，以前也邀请过对方来家里做客。
只不过这回多了个小客人，所以江庭月多留心了下。
提前打听了陆星洲忌口的食物。
“忌口啊。”
陆邵峰好似被问到难处，干笑了两声，最后摆摆手。
“都行都行，我们星洲不挑的，给什么吃什么。”
江庭月信以为真，又和对方约好了周六晚上一起吃饭。
虽然之前沈识秋推人下水是有缘由，班主任也打电话表示过歉意。
不过沈明诚还是决定给女儿办转学，所以最近几天，他都在给女儿物色新的学校。
两家人聊到这个话题，陆邵峰也很有感慨。
“秋秋在找新的学校，那不就巧了吗？星洲昨天刚办好转学，就门口那个私立小学。”
还没到吃饭时间，长辈坐在客厅，开始就着学校的师资问题展开聊天。
两小孩在房间面对面坐着。
沈识秋没有招待朋友的经验，只是照着母亲的建议，将自己珍藏的玩具漫画都搬了出来。
可惜陆星洲半点兴趣也没有。
玩的陆星洲不感兴趣，沈识秋只能从吃的方面入手。
“哥哥，你喜欢吃土豆香菇鸡肉饼吗？我爸爸做的土豆香菇鸡肉饼很好吃。还有咖喱鱼丸……”
小孩如数家珍，然而说了大半天，都没换来陆星洲一个眼神。
好在沈识秋已经有了一年零九个月和楼下发财树聊天的经验，所以也没觉得无趣。
陆星洲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回应，沈识秋就会识趣停下。
然而沈识秋一连说了二十分钟不带停顿，甚至中途还因为口渴喝了一杯果汁，也没见停下的意思。
陆星洲终于忍不住打断：“我不喜欢。”
沈识秋迷茫看人：“……啊？”
陆星洲眉眼淡淡，说话不带喘气。
“我不喜欢吃鸡胸肉，不喜欢吃香菇，香菜不吃葱花不吃。”
“动物皮不吃，动物内脏不吃，猪肉只吃炒的，其他的都不吃。”
“牛肉可以吃一点，但是牛奶不喜欢。”
“茄子太腥我不喜欢，西红柿我不吃，西蓝花油菜花我都不吃……”
陆星洲一口气不带喘说完全部，最后还慢悠悠补上一句：“还有，所有辣的我都不吃。”
一般人听到这话，都会识趣换个话题，又或者和陆星洲保持距离。
毕竟他所有的忌口，都和今晚的菜单沾边。
很明显陆星洲没有和沈识秋做朋友的意愿。
可惜沈识秋不是一般人。
她只是愣愣望着眼前波澜不惊的少年。
片刻，沈识秋恍然大悟。
凭着一年零九个月照顾楼下发财树的经验，沈识秋胸有成竹，女孩小声道。
“那你喜欢……吃土吗？”
植物应该都喜欢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