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陆星洲真是一棵容易生气的发财树。
——选自《沈识秋日记》
一顿晚餐下来，陆星洲都没再和沈识秋说过一句话。
只是默默盯着自己的餐盘。
餐盘是猫爪形状的，每只猫爪子上盛的赫然是不久前沈识秋向自己倾情推荐的食物。
从土豆香菇鸡肉饼到咖喱鱼丸，青椒炒牛肉，后面还有一碗玉米奶油意式浓汤。
江庭月很细心，每种都给孩子盛了一点，怕小孩不喜欢喝汤，她还特地榨了一杯芒果汁。
这样的体验对陆星洲是陌生的。
陆星洲爸妈从小就忙着赚钱，孩子都是直接丢在家里让阿姨照顾。
雇主家小孩挑食阿姨当然不会管，所以陆星洲从小就落下这毛病。
只不过碍于现在还在别人家，所以再不喜欢，陆星洲多少也会吃一点。
埋头吃牛肉时，忽的却见江庭月起身离桌。
女人很快又端了一小瓷碗过来，一小碗满满当当都是牛肉。
也是陆星洲今晚唯一碰过的食物。
陆星洲稍稍一怔。
“阿姨做的牛肉好吃吧？”
江庭月笑得温柔，没提陆星洲不喜欢的吃食，一小碗的牛肉全搁在了陆星洲跟前。
“喜欢就多吃点，厨房还有好多呢。”
浅色眸子忽的缩紧，陆星洲握着筷子的手指紧了一紧。
抿着的唇角终于松开，陆星洲垂首敛眸，他低声道了一句：“谢谢阿姨。”
风卷残云之后，又到了沈识秋每日例行的散步时间。
陆邵峰有意让小孙子在南城也有个玩伴，所以提议陆星洲也跟着去。
只可惜陆星洲并不买账，少年声音淡淡：“我不去。”
刚才还惹人生气了，所以沈识秋也不敢随便搭话。
只是行至楼下的时候，又仰头，不甘心朝陆星洲家阳台望了一眼。
察觉到女儿的小动作，沈明诚好笑出声。
“秋秋是想让哥哥一起去吗？”
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人的沈识秋斟酌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
“算啦。”
沈识秋想得很简单，陆邵峰家的发财树一年四季都在角落待着。
好几次沈识秋想帮忙挪个地，说是门口人来人往的，发财树在那待着才不会孤独，可惜都被父亲阻止了。
“发财树就喜欢阴凉地，也不喜欢成天搬来搬去的。”
以树度树，沈识秋觉得陆星洲也不会喜欢散步。
……
嘴上说不去散步的小孩，却每天晚上都在家里阳台站着。
陆邵峰年轻时就喜欢各种手工活，老了之后这门手艺也没落下。
家里好多物件都出自他手。
陆星洲现在脚边的小马扎就是。
陆星洲典型的少爷脾气，宁肯站着也死活不碰那小马扎，嫌坐着不舒服不好看。
陆邵峰说了几次无果，最后只能认命，随陆星洲的意愿而去。
都是小孩的年龄，哪喜欢在家里蹲着。
然而陆星洲人生地不熟的，恰巧陆邵峰最近风湿病犯了，带不了他。
所以陆星洲唯一的消遣，就是在自家阳台活动。
沈识秋的生活很有规律，学校的事还没处理好，沈识秋乐得自在。
每天下午都会在楼下转悠，好几次陆星洲都瞧见女孩手上捧着一块西瓜。
沈识秋就坐在倒扣的空花盆上，毫无形象哼哧哼哧啃得开心。
有一回碰见陆星洲，沈识秋还慷慨和小伙伴分享吃食。
“我不吃这个。”
虽然那片西瓜完好无损，然而沈识秋自己刚啃完一片，手上全沾的西瓜汁。
陆星洲不动声色往后退开一步。
沈识秋一脸的茫然：“你不吃西瓜的吗？”
怕沈识秋再说出一句“那你喜欢吃土吗”，陆星洲转而点点头。
“我吃。”
沈识秋将西瓜往前递了一递。
陆星洲面不改色：“我不喜欢这样啃着。”
沈识秋在愣了两秒后，倏地恍然，拿着西瓜腾腾腾往楼上跑去。
再下来时，沈识秋双手已经干干净净，手上还多了一杯西瓜汁。
沈识秋眉眼弯弯，炫耀似的朝陆星洲晃了一晃：“哥哥，给。”
两小孩的动静不小，楼上正在阳台晒太阳的陆邵峰听见，扬声朝楼下喊了一句。
说是让陆星洲别娇气，少折腾人沈家小孩。
临近正午，日光如同暖炉一般，熏得沈识秋一张小脸都通红。
她倒不觉得陆星洲娇气。
以前沈识秋也没少给陆邵峰的发财树浇水，后来差点酿成水灾，沈识秋的浇水大业才宣告中断。
所以陆星洲刚说不喜欢啃着吃，沈识秋立马反应过来，回家让江庭月榨了端过来。
沈识秋想得很简单，植物都喜欢喝水的。
所以陆星洲也喜欢。
陆星洲还不知道自己在沈识秋那小脑袋瓜成了什么模样。
人小孩都特地跑了两趟楼，他也不好再拒绝，说了声谢谢后接过来。
大抵是有了那杯西瓜汁，陆星洲对沈识秋的态度终于从爱答不理到现在时不时能附和一两个字。
沈识秋也不恼。
这么多天下来，她也大概摸清了陆星洲的脾性。
饮料不喝太冷的，从冰柜中拿出放半小时以上那种最好。
所有的水果都必须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搭上水果叉，陆星洲才肯纡尊降贵吃上几口。
他绝对不可能和沈识秋一样坐在宿舍楼下抱着半个西瓜拿着啃。
沈识秋在小卖部买的小零食陆星洲都不吃，据说是三无产品，陆星洲从不碰这玩意。
最近一次沈识秋从超市出来，手上捏着一根碎碎冰。
小女孩也不用大人帮忙，“咔嚓”一声直接将碎碎冰掰成两段，想着和陆星洲分着吃。
刚一伸手又突然缩了回去，沈识秋在陆星洲狐疑的视线中，迈着小短腿跑回超市，隔着收银台和店员多要了两张纸巾。
白色纸巾包着碎碎冰一端，阻断了所有可能会沾湿手指的可能。
负责收钱的是个小姐姐，还当沈识秋是小姑娘爱美，多给人找了张湿纸巾。
结果湿纸巾在沈识秋手上不超过十秒，就被女孩转手送给了店外的陆星洲。
“哥哥，这个给你擦手。还有这个，碎碎冰——”
沈识秋献宝似的：“……旺旺的，你应该吃吧？”
在沈识秋眼中，旺旺不是什么三无产品，所以陆星洲没道理会拒绝。
人小女孩就睁着一双漂亮眼巴巴望着自己，陆星洲犹豫三秒后，最后还是伸手接过。
然而也只是接过。
在陆星洲低头盯碎碎冰间隙，沈识秋已经抱着自己那一小截，吸溜得一脸满足。
回头见陆星洲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沈识秋还当对方没吃过这玩意，好心提醒人。
“哥哥，这个不吃就化了。”
陆星洲“嗯”了一声，抬头瞬间，沈识秋手中那一小截已经被她吸溜干净。
小姑娘还坐在那倒扣的空花盆上，对上陆星洲视线，还当对方也想要自己的位置。
一股脑从花盆上跳下，随手在自己裙子上拍了拍，沈识秋大度让出自己的位置。
可惜陆星洲半点兴趣也无，只摇摇头。
沈识秋现在对陆星洲多少了解了一点，知道他洁癖爱干净，所以赶着找门卫多要了两张旧报纸。
铺在空花盆上给陆星洲当垫子坐。
她以前帮爸妈收拾盆栽时就经常这样。
可惜旧报纸也没能入得了陆星洲的眼，不过那一小截碎碎冰却落了陆星洲肚子。
……
这天半夜，沈明诚是被楼下陆邵峰的敲门声吵醒的。
老头子头一回遇见这情况，说话都不利索。
“小小小……小沈，能麻烦你开车一趟吗？星洲吐了一晚上了，我……”
沈明诚不敢耽搁，着急披了件薄外套拿了车钥匙就匆匆往楼下赶。
留下江庭月在家里照看还在熟睡的沈识秋。
好在最近的医院开车二十分钟就到，沈明诚帮忙挂了急诊。
护士过来输液后，陆星洲惨白的脸色才渐渐有了血色。
“肠胃不好还喝冰水？”
“你们家长也真是的，都不知道看着点。”
护士面色严肃，不止陆星洲，连着一旁的沈明诚也跟着挨训。
输完液，医生又开了一堆药片让沈明诚带走。
大晚上将人吵醒，一路回去，陆邵峰连着道歉了好几回。
“陆叔，这都是小事，你跟我客气什么。”
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座昏昏欲睡的陆星洲一眼，沈明诚压低了声音。
“不过小陆是不是胃不好啊？”
陆邵峰长叹一声，为孙子抱不平：“还不都是他那不靠谱的爸妈闹的。”
陆星洲从小就是跟着阿姨长大的。
爸妈不回家，阿姨又嫌做饭麻烦，所以每天就给陆星洲煮一顿。
其他时间小孩饿了就塞零食吃，多余的饭钱都进了阿姨的口袋。
直到有一天陆星洲吃多了冰淇淋，连着在家里上吐下泻了整整三天，脸都瘦了整整一圈。
那对不靠谱的爸妈才发现不对劲，急急将小孩送去医院后，又开始相互推卸责任。
最后的解决方法是重新找个阿姨，然而陆星洲的胃病却从那时就落下了。
说到这陆邵峰自己也好奇，喃喃自语：“星洲平时都不贪嘴啊，怎么会突然吃那么多冰水？”
小孩已经在后座睡着，没道理因为这个将人吵醒。
然而想到最近沈识秋从家里带走的冰淇淋，沈明诚微微皱眉，心下有了新的考量。
.
沈识秋一觉睡到天明，没在餐桌上找到父亲的身影时，还当是沈明诚自己赖床。
张扬舞爪想要冲进卧室，可惜只差临门一脚就被江庭月抱起。
“你爸爸刚睡下，秋秋自己玩好不好？”
沈识秋乖乖从江庭月身上下来，说话都用着气音。
“爸爸昨晚去学校了吗？”
“没有。”
怕在卧室门口说话吵到丈夫休息，江庭月一直将女儿牵到餐厅才松手。
“是你星洲哥哥病了，你爸爸帮忙开车送去医院。”
想到先前丈夫的疑虑，江庭月又蹲下身，视线和沈识秋平视。
“秋秋，冰柜的冰淇淋是不是都是你吃的？”
沈识秋愣愣“啊”了一声，她低头，小手摆弄着衣角。
小孩聪明，没将具体数字道出，只模棱两可道。
“我和哥哥一起吃的。”
稍顿，沈识秋还帮出母亲的原话，“妈妈说有好东西要一起分享的。”
虽然陆星洲也就吃了五分之一不到。
江庭月被女儿这一模样逗笑，伸手揉捏了沈识秋的小脸半晌。
最后还是将陆星洲的情况告知沈识秋。
没直说，不过沈识秋聪明，一猜就猜中是自己那半截碎碎冰闯了祸。
爸妈虽然没责怪，不过小孩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沈识秋惴惴不安和陆邵峰道歉时，陆邵峰却只是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意。
“没事没事，是星洲自己的事，爷爷还要谢谢你带星洲玩呢，不然他老闷家里。”
虽然陆邵峰这么说，然而沈识秋还是天天往楼下跑，恨不得一日三餐都给陆星洲送饭。
不知道的还以为陆星洲生了什么大病。
好几次陆星洲想要阻止，可惜效果微乎其微。
沈识秋总觉得是因为自己陆星洲才会半夜上医院。
也亏得沈识秋记忆好，之前陆星洲说的忌口她一字不落都记牢。
所以送来的伙食也都在陆星洲的忌口之外。
两小孩的关系突飞猛进，做家长的也喜闻乐见。
陆邵峰过意不去：“太麻烦你了小江，你工作那么忙，还折腾这一遭，多受累。”
江庭月笑着摇头：“有什么好麻烦的，星洲喜欢吃就好。”
家长在客厅聊天，沈识秋一溜烟跑进陆星洲卧室。
小女孩乖巧坐在床边，等着陆星洲喝完汤。
一边等还一边宽慰陆星洲。
这些话陆星洲都听了千百来遍，反正沈识秋车轱辘来车轱辘也就这几句。
他早就烂熟于心。
陆星洲低头喝汤，任由沈识秋在一旁叨叨。
“哥哥，你放心吧。”
沈识秋捏紧小拳头，满脸的坚定：“医生肯定会治好你的。”
在她有限的词汇量之内，沈识秋对一棵发财树给予了最好、最真挚的祝福。
“你以后头顶肯定会绿油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