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之中的永安宫,居然并没有比梁宫之中的永安宫小多少。
宫中的一切,几乎也都是比照着观若在梁宫中风头无俩,全盛之时的摆设来安置的。
桂棹和兰桡都是在萧宅之中见惯了富贵的,自然不会表现出什么讶异来。
观若更是不耐烦应付候在正殿之中的那些宫女内侍——她摆明了自己是回来坐牢的,也根本就用不上这些人。
只让桂棹和兰桡挑了挑,略略留下了几个而已。
既然一切都是按照原本的永安宫来布置的,于观若而言,勉强也算是回到了家中。
摆设与装饰都与从前相同,隔着两年多的岁月,再间隔上前生,她闭上眼,居然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她常用的那些东西,每一样的位置。
观若在内殿之中睡了半日,偶尔能够听见殿外的笑语。
但是她心中那种无可抑制的,由故地重游而生的悲伤之感将她脑海之中所有的情绪,感觉都驱赶了出去。
她感觉不到快乐,孤独,饥饿,那种哀伤的感觉泛着如雪一般的光泽,那是当年昭台宫里梁帝赐给她的那条白绫。
白绫落下之后,是一身素衣的她自己。或许应当说是前生的她自己。
在李三郎走到她身边之前,她的世界一直都是白茫茫的。
她知道那不是雪。白雪尚有化去之时,可那种白色并不会消失。
夜晚降临,她独自一个人站在处处繁复精致,错落有致的内殿之中,闭上眼睛,内心却是空空荡荡的。
她好像终于明白萧翾为什么要将她的昭阳殿布置成那样了。
她不过是将她的内心,放在了她平日的生活里而已。
这世间像梁帝这样的人多,以为能靠着外物繁华,填补内心的虚无。
如萧翾这样的人少。既要满目繁华,歌舞升平,也从不惮于直面自己的内心。
“阿珩。”
观若没有回过头去,她知道,这里看似是她的地方,其实是他的地方,他总是要过来的。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裙摆之下,微微露出来的一点莹白。
“臣妾今日言语莽撞,冲撞了圣颜。自省半日,自觉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
“请陛下将贵妃印玺收回,臣妾愿自封于永安宫中,永不见天颜,永不迈出永安宫一步。”
内殿之中,每一寸青砖地之上,都铺着柔软的地毯。
她喜欢那种厚重的质地,赤足踩在上面,闭上眼睛,于那时年幼的她而言犹如踩在云端。
她知道宫人们私下里都说,她是一步登天,每一日都在云上行走。
在云上行走,底下却是万丈虚空,她一不小心就会摔的粉身碎骨的。这是她们不会说出口的话。
观若的确知道在云上行走的感觉,她也无比清楚的知道云下是什么,她分明,是能够踩到实处的。
“阿珩,分别已有两年之久,今日来归,你不想见到朕么?”
梁帝这句话一说完,观若又忍不住想要笑起来。
他做了一世的皇帝,年少时争储位,杀伐决断,怎么到了如今,还能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来。
是因为他觉得她好哄骗么?
观若回过头去,用一张素净的脸面对着梁帝。她已经将所有的胭脂都洗去了,将两片柳叶,重新修成了远山。
他喜欢的是她与文嘉皇后相似的样子,喜欢燕德妃,又是喜欢燕德妃与她相似之时。
他永远都不懂得珍惜眼前人,她就是他的眼前人。
他千方百计地要将她找回来,是因为她的遥远。那么今日他对她的容忍,又能到哪一步呢?
观若静静地望着梁帝。
白日的时候他站在阴影里,她百感交集,忘了在心中描绘他的模样,忘记了与从前做对比。
袁静训老的厉害了,梁帝虽然未见白头,可是身形不再挺拔,从前那种儒雅与威严几乎也一扫而光了。
脱去白日那身帝王服色,夜晚常服之下,他看起来,就只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而已。
一个年光不再的男人,不再是她的权威,亦不再让她景仰和崇拜了。
梁帝的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观若轻启朱唇,“不想。”
中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梁帝想不到如何来掩饰他的尴尬,在窗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来。
他的确是老了,心中不安之时,碰倒了放在一旁的凤颈琵琶。居然是过了一会儿,才想到该伸手去扶的。
他艰难地,找着与观若旧时的话题。
当年那个任由他摆布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他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重又低下头去,轻轻摩挲着凤颈琵琶上镶嵌着的红宝石,“阿珩,来为朕奏一曲《何满子》吧。”
他说的是文嘉皇后喜欢的那首《何满子》,不是萧翾的那一首。
“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那时她才刚刚开始学诗词,在袁静训的目光之下,不过就那么短短六句词,她学了许久许久。
到如今,也只记得这两句了。
那时她读不懂,也没有资格说一句不喜欢。
“这是文嘉皇后娘娘最喜欢的词,臣妾却并不喜欢。”
“今日天色尚未明亮之时臣妾便起来梳妆,此时困倦已极,恐怕要污了圣听了。”
观若给了他一个台阶,他看起来也就并不想用他的尊贵来违背她的意愿。
永安宫中人被观若散去了大半,他进来许久,连一杯热茶也不得。
他没有什么事能做,能令他在她面前不要如此的手足无措,似乎做什么都不对。
他想了想,终于又想到了一句话,“阿珩,多谢你在青华山时,照顾吕氏和朕的孩子。”
梁帝提起这件事来,不过只是更令观若齿冷而已。
她也不妨就将实话告诉他,“臣妾不是为了陛下,陛下也不必谢臣妾。”
梁帝似是不肯相信,“晏明之那样憎恶你,你却还是愿意挺身而出,保护朕的血脉,阿珩,你分明还是在意朕的。”
他根本就不配她的在意,更不配提起晏既。
观若忍不住皱了眉,出言质问他,“难道吕婕妤和那个孩子两条人命,在陛下心中,就只是印证了臣妾对您的在意么?”
观若不想再同他虚与委蛇了,未来的岁月她不知道究竟有多漫长,可即便是一刻,她都不想再单独同他在一起了。
他不曾问过那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一句话,不曾问过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句话。
却居然妄想用这样的事情拉近与她的距离,印证他心中他们彼此在意的假象。
梁帝从玫瑰椅上站起来,语意低沉,“阿珩,你如今为何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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