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撕心裂肺的鸟嘶划破长空,在人的耳膜上刮出几乎叫人失聪的可怖声响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整座山谷都被震得抖了抖,一直在天边凝聚不散的乌云仿佛一下子就压低了几分。
树木如海浪般打着颤,天地间在这一瞬间却几乎万籁俱寂,那不是因畏惧而噤若寒蝉的安静,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死寂。
千叶立在木屋前,垂着手安静地仰望天边。
这边距离鹰嘴崖其实并不算远,鸟巢建在半空中,直线的视野会被乱七八糟的植栽切割遮蔽,但如果找到合适的角度,并不是完全不能瞧见。
而这个声音扩散开的同时,伴随有一种气血翻涌甚至于血脉贲张的痛苦感,随之而来的是胸闷、气急,头晕目眩,五感钝化,等等一系列的反应。
很明显,鸟叫声中潜藏着一些不能为人兽听见,但依然能作用在身体内部的声音。
比如说次声波,又或是超声波。
千叶心中更是油然而生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也不知道是在叹息这次世界图景噩梦般的开场,给自己带来的坎坷难渡的这七年,还是说惆怅于终于能离得此地,能打开笼罩在她认知前的迷障,好好地观察这个世界。
灵蛇与崖雕无疑都是极富灵性之物,是这方天地孕育而出的非人灵物,它们有着兽类能抵达的最强大的本能,也拥有几乎如人一般能思考有感情的心智。
这么多年来,与灵蛇沼泽、鹰嘴崖也算是比邻而居,虽说灵蛇与崖雕彼此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天敌,但崖雕与千叶母子之间确实也没什么恩怨纠葛。
所以,不说有几分情面到底也算得上是熟面孔,为什么千叶非跟这两只雕过不去,临走也非要杀上一把?
也不单单是选择了灵蛇就与崖雕为仇这样非此即彼的关系,毕竟对方对她们并未有明显的负面情绪;也不能因为别人不帮你就记恨上别人吧,崖雕并没有带她们上去的义务,说到底被困这么多年跟人家俩大雕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凡事就不能说到一个“可是”——大概是上一个世界后遗症,千叶对自我意识极端坚持且顽固。
简而言之,她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在看着那两只大雕时,总感觉有一种从身体内部很深的地方——类似于灵魂一般的层面——泛出的,控制不住的厌恶与反感。
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直觉在作祟,告诉她,不能放过对方;还是说这具身体还保留着些许原主的本能,是“她”看对方不惯。
无论如何,这并不是一种浅淡的可以排解的情绪,而是不断萦回不断积累、每一次见那两只雕都会控制不住浓郁膨胀的复杂怨念。
千叶睚眦必报,唯一学会的一种隐忍就是引人入彀徐徐图之,直到人万劫不复才罢休。
所以,她既然有能耐,为什么不杀杀看?
现在她就这么平静又期待地等待着后续——胸腔中潜藏着什么未知的东西,一直在蠢蠢欲动地试图翻涌出来,就像是要解开什么谜,但这种情绪似乎并非她所有,所以她忌讳于碰触它、解析它。
千叶甚至在心里慢慢叹了口气,所以,身穿就是麻烦啊。
原主是死得透透的了,精神消散,意识泯灭,灵魂荡然无存,但这并不说原主一点影响都没有遗存,因为身体本身是有记忆的。
这颗心脏,这个大脑,还存留着前一位主人的情感与记忆。
如果非要解释的话,大概是同一套硬件换了不同的操作系统,两套系统同样能匹配硬件但不能相容,所以后者并不能解读前者的数据流,只不过,有些特殊情况,比如说产生强烈共鸣的时候,数据流产生错乱,叫后者以自己的方式解读出了某种意思也说不定。
千叶立在那胡思乱想,思考得太过入神,连某些人忽然靠近都没及时反应过来。
她在意识到进入视野的这个男人是谁之后,确实有短暂的愣神。
下意识扭头望向已经倾巢出动空无一人的营地,没想到这人竟然没随着自己的义子们过去,不免疑惑“盟主竟如此放心吗?”
那些人在做的是多么容易死人的事。
崖雕本来就跟他们不死不休了,今日已经到最后收线的一步,怨恨也就更为深重,种种设计一环扣一环,全是奔着至它们于死地的算计去,可谁能保证崖雕在孩子被挟持之后,会冷静理智地与人讨价还价,而不是彻底发起疯来?
这些小崽子自以为得了妙计,志得意满,信心倍增,更想着要在某些人面前露一个大脸,傻乎乎地就去拼命了。
却不知道就算是成功挟持了小雕,就算大雕投鼠忌器,他们又能逼大雕如何就范?
趁此机会去摘长生草,趁机进入里面悬崖看看那所谓的遗存?
然后呢?
把小雕还回去,然后承受大雕的报复?
还是说,杀死小雕,尽可能重创大雕,然后再承受大雕的报复?
到最后还不是要靠他们义父来救场……
“大小姐也挺放心。”江沧海平静道。
倘若他几个义子陷在里面的话,她唯一的孩子也还在这个泥沼里面打转,两者当是没有什么差别。
千叶听出话里有话,不含任何意外的眼神淡淡瞥了瞥他。
眸底蕴着柔软的细流。
有若春风化雨的细腻静美,又如清波荡漾的温柔动人,岂止是叫人怦然心动,若说叫人因此生了心魔,也轻而易举。
千叶还真不怕,她将这些年炼出的最毒辣最狠戾的蛊虫教予式微防身了,被动式的,对他本身无害,但循杀机而出,只需要短短几息就能将一副血肉蚕食成骨架,无孔不入,挡无可挡。
是人的话,对于那些能内息外放护体的强者,或许一时难以破防,可是对付大雕,身体再强劲霸道,也是毫无阻隔的血肉之躯——毕竟崖雕最可怕的是那身硬羽,极为坚实,可谓刀枪不入,所以人会感觉棘手,但对于蛊虫来说,硬羽说到底还是有机物,它们照样能灼烧蚕食。
所以千叶不惧怕式微会遇到危险,真到了绝境,那些蛊虫比任何人都要保险。
她其实也有想过,为什么将这么危险的事交给他,而不是亲自操作确保万无一失……
大概除了巩固人设的需要——简而言之就是犯懒——便是确实对答案已有隐约的预感了吧。
她觉得自己能从那两只大雕身上找到什么答案,可是,又惧怕于从它们身上得到某种真相,而且没有亲眼见到之前,更不能下准确的定论,一切纠结在一起,也就有了叫人头疼的复杂程度。
她都已经习惯性把麻烦事甩给式微了,并且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
此刻,面对某个人隐含着质问的话语,她也没有丝毫动容“因为并没有值得妾身焦虑之事。”
江沧海眼瞳深邃,眸光如电“大小姐是这样以为的吗?”
千叶微微一笑“盟主难道不是如此以为?”
她顿了顿,又道“孩子多了,想来就会有很多教育的烦恼,对于盟主来说,或许任何险境都是好事,毕竟可以充当磨砺孩子的工具……”
一个称谓什么都不能代表,所谓的义父义子,大概除了个名头,除了赐个名姓,在严苛的阶级地位差距面前,也就无所谓什么情感上的负累——所谓“风霜雨露皆是君恩”,先是君,再是父,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站在最高点的人看不到你,而且又是在“天义盟”这样的地方,要得到足够的地位与资源就要展现出足够的能力,所以那些“义子”之间明争暗斗、争权夺势也是一种必然。
除非已经身在最上层的权利层次,例如“江浩、江宇、江源”这般,彼此之间已无直接的利益纠葛,还能生出几分所谓的兄弟情谊。
而江沧海此人,他难道不知道这般作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如同养蛊,如同熬鹰,最后能成为蛊王能成为雄鹰的,一定是胜利者,若非战胜同类便是战胜自己。
能让江沧海放在眼里的,毋庸置疑是这个胜利者。
不用剖析这个人的心理图式,千叶就能想到,任何“癖好”都会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他热衷于□□,并不是一种高位者对脚下之人俯视般的怜悯与慈善,更多的是提供一种机会,叫人可以挣扎可以奋进的机会——大概是某种同理性?
他本身便起于微末,因为从未得到过这般“青云梯”,所以反其道而行之,给予如他那般沉溺于苦痛却不甘于命运人一个挣扎的余地?
为什么是收养而不是收徒的原因,除了并无男女之欲,不想繁衍生息之外,也许更多的是做“投资”之用。
父系社会,只有父亲的恩情,没有父亲的过错,所以无论如何,自名义上来说,那些孩子就有了先天性服从的理由,倘若真的成才,那毋庸置疑就是他最好的助力,倘若流于平凡,那自然就是辜负了他的期待。
没有比这种更容易收买人心的方式。
一种明谋,无法拒绝的明谋。
千叶点到即止,并未深入,但就这寥寥一句,已经道尽了对方作为枭雄某一方面的残酷本质。
她笑意盈盈,眉目如画,又缓缓接道“妾身不同,妾身只有一个孩子,所以妾身从来不会让苦儿置身于任何险境。”
江沧海停顿了一下,反问“哦?”
并未对她的前语作出任何的反应,毕竟的确是事实,也无可以辩驳的地方,不过后一句就有些叫人诧异了。
式微难道是安全的?
她说这一句话的意思,是她已经准备好了万无一失的后手?
他淡淡道“观大小姐此语,难道已经补上了后半个策略?”
她给的策略只有前半部分,挟持幼雕之后该如何应对,并未道明。
虽说也想看看,他的义子们会如何解决这个困境,但他也好奇,她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千叶神情极其平静,只眉目清幽,若含深潭“如若盟主不放心,那便亲自去看上一场吧。”
千叶既将“惊影诀”教给了式微,自己又怎会不练。
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一段人生的积累,叫她对于这门内功心法掌握得炉火纯青,这具身体所练的似乎又是佛门心法,本身包容性就极强,惊影诀运作起来更是事半功倍。
也不谈中武世界与高武世界在功法层面究竟有没有高低差别,总之她对于惊影诀的修习感觉良好,对于魔宗万象诀的适应性也不错,只是因为没见识过这世界的佛门与魔门功法,她不敢随随便便动用类似于《天谕经》与万象诀之类的武功。
她身姿轻盈,如惊鸿游龙,足尖点在树梢枝叶,只轻微晃动,身已远逝。
所以人的外表对行为真的起到极大的修正作用,当年唐千叶的时候是形如鬼魅,如今顶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壳子,便是当当真真的飘然若仙。
千叶并没有太过于靠近战圈。
她轻飘飘坐在一根细细的枝桠之上,歪着头注视着场中,身段柔婉,纤曼无骨,如同没有重量一般,似乎风吹过来,还能随枝梢一起摇动——岂止是没有存在感,简直就与这树,这林,这风,皆融为一体。
江沧海敛息立于树下,也不禁对于她的轻功刮目相看。
颜容过甚确实会蒙蔽人的其他感官,早先为她神鬼莫测多智近妖的能为所震慑,再知她的轻功也颇有一番独到之处,并不似佛门之法,反而有几分刺客影魅之术的影子,便觉得,个中还有无穷的奥秘值得探究。
场中局势极为复杂。
小雕已被引下捉住,五花大绑,身边被各式刀戟指着要害,那是五彩丝绞成的绳子,为了这根绳子式微已经拿出了所有存货,颇觉心疼。
满地都是鸟雀的尸体,大部分人的五官都有着血痕,显然之前大雕那声嘶叫已经隐含着些许“音攻”之意,对于声波类的攻击,叫人躲无可躲,确实猝不及防。
式微坐在小金身上,就在小雕不远处,一人一蛇神情惊人的一致——是一种平静围观又隐含着微微讥讽的姿态。
雌雕为人团团围住,身上确有不少血痕,但所有的威胁它都视而不见,视线只是牢牢定在小雕身上,极富灵性的橙黄色大眼睛里流露了深深的悲戚与哀求。
它的哀叫一声一声,虽然难听,但其中蕴藏之意足以催人泪下。
江源戳戳不远处的江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宇哥,这小崽子到底玩什么把戏?既不让杀又不让放的……”
可以很明显地看到,那大雕是在对式微说话,但是语言并不相通,式微也不能理解它到底在说些什么。
——倒是江沧海,猛然发现莫珂的脸沉了下来,所有淡雅闲适之意在瞬间消隐无踪,那绝色动人的脸上,从来都是淡淡的漠然的,现在取而代之的却是明显的愠怒。
她在愤怒什么?
然后就见那大雕忽地俯下身,咳出一块拳头大的石片——不能说是石头,因为它似乎有着金属般的质感,已经被嗓子眼磨砺得圆润发亮,但依然可以看到上面雕刻着一个字。
大雕的翅膀推着这一块东西往前,似乎在急切地表现什么。
所有人都震惊了。
震惊过后,又有某种了然。
式微没见过这种字体,但也能勉强辨认出它所表达的意思正是一个“任”字。
任非凡的任。
侠刀任非凡的任。
式微何其聪颖,他神情中的平静几乎在瞬间消隐无踪,变得极为冰冷。
不但冷,而且眸中还带着恨。
作者有话要说 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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