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秦自以为心够硬,而且在北疆五年,他极少能记起从前的旧事。
原以为已经是湮灭的记忆,没想到见到柏砚,就像是残枝烂叶一朝见了光,重新萌芽,蓬勃长成参天大树。
柏砚下了车,萧叔正好在府外,一见平津侯府的马车,便担心地将柏砚看了一圈,“没事吧?”
“没事。”柏砚回头,顺着萧叔的目光看过去。
马车晃晃悠悠慢慢远去,柏砚轻声开口,“他如今暴戾易怒,萧叔你找人看着些……”
萧叔点头。
当夜,宫里就送了简诏过来。
待人一走,萧叔就发了火,“柏砚,你不要命了吗?!”他万万没想到,柏砚竟然自请去赈灾,“你一介书生能做什么?!那里多得是骚乱、暴民、瘟疫,别说其他,只赈灾钱粮你都保不住……永州府那地界有多乱你不知道吗?!”
萧叔的怒气来的并不奇怪,柏砚也一早预料到了,他卷了手里的简诏,“萧叔,我心里有数。”
那意思明白得很,萧叔气得恨不得给他一脚,但念着他瘦削的身子骨还是忍住了。
“我先前补了那么多人进去,为的就是这一日,萧叔,我等不了了……”柏砚脸色苍白,“若再等上几年,户部官员一换,就什么都留不下了。”
有些话无人能懂,萧九秦不是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柏砚忍耐着,将所有的怀疑和揣测视而不见。
萧叔怔然,半晌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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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皇帝的简诏,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如果忽略魏承枫那道阴魂不散的身影,柏砚心情便能好上不少。
“殿下,不知您今日来所谓何事?”柏砚阖上手边的账本,看向来人,魏承枫一身锦服,身后还坠着一串仆从,单只瞧着就像是来挑事的。
“柏砚,本殿听说你将户部掏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户部上下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魏承枫说着往四周看了看,“过些日子就是中秋,宫宴需要一批银两,你将户部翻个底掉,让礼部怎么张罗?”
不消思量,柏砚便知道了魏承枫的来意。
前些日子,四皇子府的一位侧妃生下
一个小皇孙,是魏承枫的长子,也是皇长孙。虽是庶出,但皇帝颇为高兴,赏下不少珍稀玩物。
那位侧妃地位跟着水涨船高,而她的父亲正是礼部侍郎,大概是一时得了脸,便想着在中秋要大肆操办一番,以望在皇帝那儿得个脸。
原本这些也不是多公开的事儿,但是亏得巴大人诸事都有所听闻,才不久前经过这儿,给柏砚提了一嘴,这才让柏砚心里有了底。
“赈灾在即,陛下亦有简诏,下官只管赈灾事宜,其余的,恕下官无能为力。”柏砚油盐不进,他只管与赈灾相关的事情,至于中秋御宴,哪怕克扣的只放一个馒头,都与他无关。
“柏砚你!”魏承枫伸脚就要踹他,柏砚“失手”扫下一个茶壶,好巧不巧砸在魏承枫小腿上,滚烫的茶水烫得魏承枫险些跳起来,他身后的奴才忙来处理,柏砚漠然转身。
“好大的胆子!”旁边不知是户部哪个官员,立刻高声叫嚣起来。
柏砚随手一个茶杯扣在他嘴上,“抱歉,本官手滑。”
“你!”魏承枫气得牙根痒痒,他随手抄起一沓书册就往柏砚面上砸去,柏砚不动不躲,书册的边角在他清隽的眉下划了一道口子,顿时冒出血来。
柏砚还是面无表情,他脸上还冒着血珠子,从户部出来马夫都惊了下,“大人,您这是……”
“进宫。”
一盏茶的时间后,柏砚跪在皇帝面前,“……便是如此,臣自觉面上无光……还请陛下评断。”
没有添油加醋,也无任何控诉,但便是这样“公允”的态度,皇帝大手一挥,让人传魏承枫进宫。
魏承枫一路上想了不少托词,可一到皇帝面前,先露了怯。
“老四,大闹户部,打伤官员,妨碍公务,这便是你该做的事?!”皇帝也不管手边是什么东西便扔下去,柏砚默默挪了一点,砚台砸在魏承枫身上,疼倒是不怎么疼,可满满的墨汁染了满身都是,脸上还溅了不少。
魏承枫哪里敢躲,扑通跪下,身上脏污一片。
“父皇,儿臣没有大闹户部,更没有打人,反倒是柏砚,他……”
“殿下。
”柏砚哪里给他开口的机会,“臣这脸上的伤莫非是自己划的?又或者,户部的诸位大人看见的都是假象,”他没有跪,只那样站着,不曾卑躬屈膝,更没有故意哭惨,平静叙述,“臣私以为赈灾之事是关乎黎民百姓,乃至国本的大事,可在殿下心中,那些都不及旁人邀功卖赏的噱头。”
“陛下仁德,将北狄所纳之贡尽数散入赈灾款项,但是殿下……似乎另有打算。”这一顶帽子扣下来,魏承枫险些腿软得站不起来,他连忙辩驳,“父皇,儿臣绝无其他打算……”
“希望殿下口中所言俱是真话,臣日日殚思极虑,唯恐哪处不妥当了,可殿下也不必日日盯着臣,都是为国尽忠,还是各司其职为好。”
一句话将魏承枫怼得哑口无言。
一边自夸如何尽忠职守,一边也不忘踩魏承枫一脚。皇帝在魏承枫回来后就安排了一处职务,不算繁忙,但也不是清闲地方,可依着柏砚的话,魏承枫分明就是不曾安心做事的。
皇帝听完焉能不气,桌案上的物什又砸下几个,一地碎片,直叫众人噤若寒蝉。
可这个众人绝不包括柏砚,他恰时开口,“陛下,臣自认问心无愧,如今也别无他求,只希望赈灾一事能倾尽全力,君舟民水,损一府的百姓,于大梁而言重如削去一骨。”
柏砚先是给皇帝呆高帽子,再是表忠心,不过几句话,魏承枫脸色几变。
皇帝亦是,最后长叹一口气,“还是行章识大局,此次是老四心胸狭隘,朕定会好好惩治他一番,你且继续准备……”他说着又觉得魏承枫此次做的事太差池,便又添了一句,“这样吧,朕再派遣百人助你,只等行章好消息。”
“谢陛下。”柏砚叩谢后离开。
待人一离开,皇帝自上边走下来,一脚踹在魏承枫胸口,“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招惹柏砚,他城府颇深,怕是早就张开网子等你一头扎进来,你倒好,蠢到顺着他的心意上门惹事!”
“父皇,儿臣……”魏承枫被这一连串的变化搅得头昏脑涨,支支吾吾道,“柏砚那厮恨不得将您的私库都拿出来,儿臣只是想……”
“住嘴!”皇帝又怒其不争地踹了他一脚,“你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你那侧妃枕头风吹得你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生下一个庶子,便激得你理智全无,这若哪日正妃诞下嫡子,你莫不是要替你那些个泰山大人谋一个内阁首辅的位置!”
皇帝虽然有几个儿女,但是魏承枫是他最了解的,幼时不显得如何蠢笨,小机灵不少,但是如今年纪越长,越发没有脑子,稍微被人一奉承,便自得得不分东西南北。
“柏砚抓准了你要去闹,便一直静候时机,可你这不长进的东西,偏偏要在此时伤了他……”皇帝怒不可遏,恨不得将这蠢货丢出去,“打人也是分方式的,你专挑暗处不会吗?衣裳遮盖处就是打断腿,他又如何能利索的跑来告状,这一路上,也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了,单只是谣言,便能给你扒下一层皮来。”
若是其他时候,旁人自然只会拍手称快,柏砚素来名声不好,可这次他却是自请赈灾,不说宫外,就是宫内都隐隐传出佩服之语。
毋管哪个朝代,赈灾一事都无异于一桩烂摊子,旁人除却那些想暗度陈仓,贪墨银两的之外的,都是避之不及,毕竟一旦稍有不慎,便会造成骚乱。
柏砚如今不说洗净了身上的脏污,说他找回了一些名声也不无不可。
皇帝微微皱眉,“柏砚此次一心要去赈灾,他到底在谋算什么?”
魏承枫瘫在地上不敢接话,半晌,见皇帝脸色不大好看,这才小心开口,“素来赈灾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了……银子……”
皇帝瞪了他一眼,“目光短浅!”
“柏砚为官多年,什么时候因为受贿被人提及过,他眼皮子没那么浅……”
眼皮子浅的魏承枫:“……”
“如果说,这次赈灾有功……”皇帝费心揣测,“顶多帮他赚些名声,但他若真在乎名声,便不会这么多年任由众人谩骂欺辱……”
皇帝颇为费解,魏承枫揉着胸口,暗自记下今日之仇,柏砚这厮,不是铁了心要去赈灾吗,管他有多少谋算,只要……死在半道上,毋管你是如何厉害,死了的人还能做什么,真有
那本事就化为厉鬼来找本殿……
这边,魏承枫恨柏砚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另一边,柏砚却又好死不死遇到萧九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