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荷未露(一)
裕安元年,八月十六。
盛夏的堰城,早间还是颇有些凉意,初晓方破,内宫局上下已是灯火通明。
因着今日是新主子进宫的日子,宫中的主子娘娘难免心中不快,而新主子也不能亏待,故昨儿内事令便告诫了诸人,今日必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好生侍候着。
“云初?!云初何在?”
嬷嬷的声音刺入忙碌的宫女堆中,玉竹看着已是有些恼怒的韩嬷嬷为云初捏紧了心,眼瞧着嬷嬷就要去房中寻人,连忙出声:
“韩嬷嬷,我方才见云初似有些不适,您也知晓,云初自入宫就一直勤恳未曾出过半分差错,一直敬您,想来也不是故意来迟,允我去看下,再来回禀您,可好?”
似是想起了这两年云初为自己做过不少事,韩嬷嬷好歹是容了玉竹,点了下头,便转身去了别处。
轻轻松了口气,玉竹转身要去房内,心中还是担忧,早间起身时便未见云初,还以为是贪睡一会,到如今还未来,莫不是出何事了?
“姐姐?姐姐?”
屋内的灯灭了,寻到火折子将灯点起方才看见有一人坐在铜镜前,细看下,竟是云初,玉竹方才松了口气,轻拍了下还在呆愣中的人。
“姐姐,韩嬷嬷都唤你好几声了,你如何还待在这儿,你被分去落梅居服侍新来的连婉仪,今日是她进宫的第一日,可不能耽误了。”
听到落梅居连婉仪几字,一直没动静的云初方动了下,眼中是玉竹未看到的愤怒与恨意。
屋外又隐隐传来韩嬷嬷的声音,玉竹着急得从自己枕下拿了个物什,便拉起云初就出了屋子。
“韩嬷嬷,云初姐姐感激嬷嬷的教导,昨夜连夜绣了个荷包给您,故今日晚了些,还望您见谅。”
韩嬷嬷教导云初玉竹两年,二人也是很让她省心,逢年过节还会孝敬孝敬她,所以她也是颇为疼爱她们二人,思及此便也未再计较,嘱咐几句让她赶紧去落梅居好生做事转身走了。
玉竹是个细心之人,她虽不知云初到底发生何事,也知晓今日半分差错都不能出的,紧握住云初的
手,低声道:
“姐姐,玉竹不知你今日发生了何事,但新主子进宫是万万不能出错的,不然你在宫中出了事,宫外的父母弟妹免不了为你担忧。”
果然,一提及家人,云初便不再似方才那般了,似是有了支柱,朝玉竹点了下头,又拍了拍她的手,转身朝落梅居的方向去了。
玉竹看着有些匆忙的背影,心中疑惑更甚,今日的云初姐姐,好似有些与往日不一样了...
***
晨起的风在夏日里也带着一丝凉意,将云初尚有些乱的脑子吹的清醒了些。抬手拍了拍脸颊,看着不远处“落梅居”三个大字,心中却想的是前世长信宫的繁华。
前世连玉新从六品婉仪到一品贵妃,历经十数年,云初自她进宫起就服侍在侧,因着救亲之恩,也从未对连玉新有何违抗,大事小事皆为她所想,直至最后方知父母弟妹早已不在,而凶手竟是她服侍了十几年的主子,也是最后用一顿乱棍要了她性命的人。
“连婉仪的父亲,昨儿方向皇上举荐一奇才,听说那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且过目不忘,陛下前阵子还在为锦城水患所致流民居所烦恼,昨日这人便解了这困难,想必这刚进宫的连婉仪也能因其父,在这宫中谋得一席之地。”
“如此说来,新进宫的三位主儿里面,这连婉仪才是上乘之选,早知我就讨好掌事嬷嬷让我来这落梅居了...”
“对啊,对啊....”
小宫女们的声音渐远,云初也想起了,前世的今日,她就因这席话,想着自己若是能成为宠妃宫里的人,份例赏赐皆能多些,让家中的父母更宽裕些,便在连玉新面前出头,且助她免了一场祸患。
抬首再次看向落梅居的牌匾,云初勾起了唇角,前世她既能成连玉新握在手中的刀,今生她便让连玉新想要的荣华富贵光耀门楣全部得不到。
眼见着掌灯宫女领着人过来要熄了宫门口的灯,云初敛下眸内所有情绪,朝来人福了福身子,便进了落梅居。
入眼的便是大片翠绿,一株株梅花树立在庭院中,嫩绿的叶子,打眼的很。
云初凑近了些,轻
捏起一片叶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弯了唇角,便开始洒扫布置落梅居,连婉仪入宫,她自是该高兴跟了个有前程的主子,理应殷勤些。
约半个时辰,外头就有了声响,敛下面上所有情绪,云初小跑着到了落梅居门口,看着一身华服锦衣的连婉仪,握紧了手,却还是喊出了“恭迎小主”四字。
感受到连婉仪都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云初垂眸,她并不意外,今生的她并未与前世一般将脸上点的都是麻子,穿的宫女服却衬的她格外清丽,自是会引起连玉新的不满。
待她们主仆三人踏入内宫,云初方才站起身来,手掌心已是血迹斑斑,可她并不觉得疼,她知道,连玉新不高兴了,那她便高兴,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抬脚刚进入内殿,青花瓷杯盏落地的声音变响起,碎瓷片划过云初小腿,夏日的宫服总是轻薄的,绕是一块小碎瓷片还是划破了宫服,嫩绿色的裙摆便被血色染红。
“这便是你给本嫔准备的茶水?想烫死本嫔?”
还未等云初开口,鸢尾便重新道了杯茶,而后俯瞰着云初开口说:
“主儿莫气,这等子粗鄙的宫女,一世也喝不到如此珍贵的茶,自然是不懂茶道为何。奴婢看着这茶也就去岁丞相夫人大寿宴请宾客方拿出来敬人,且分量不多,主儿这都比她那翻一番了。”
云初即便低着头,也知鸢尾和连婉仪是何神色,话中便是告诉她,她只是卑贱宫女,如何都够不到连婉仪,即便她有不错的容貌,也别痴心妄想。
鸢尾的话让连婉仪甚是舒心,当下便赏了一支白玉簪。鸢紫见状忙指着院落里的梅花树,谄媚到:
“主儿你看,外面梅花树繁盛,咱们宫又叫落梅居,这宫中的奴才也知您定会得恩宠,早早儿的巴结您呢,待冬日开了花,定是与主子一般艳丽动人,让皇上欢喜不已。”
鸢紫说话时,连婉仪的目光也落到梅花树上,神色掩不住的高傲与欣喜。
许久,主仆三人的打闹方歇,像是突然记起还在行礼的云初,连婉仪随意挥了挥,让她出去,大约也是知晓自己第一日入宫万不能落得个苛待宫人
的名头。
云初抬腿走向梅花树,翠绿衬得那抹血红愈发妖艳,云初抬头望了望天,辰时已过,皇上应当已经下朝,去了坤德宫与皇后一同用了早膳,现下在来落梅居的路上了。
啧,真是不巧,树下的盆栽尚未浇水,她只得忍痛在这浇完水再去换衣物。
鸢尾看着一步一步挪动且忍着疼的云初,眼中闪过轻蔑,而后便进了内殿给连婉仪梳妆打扮,新人进宫这头一份恩宠,只能是她们小姐,断然不能是旁人。
待连婉仪重新整装完,外头也传来了皇上驾到的声音,众人跪迎。
承元帝下了御撵便看到了打扮华丽迎在殿前的连婉仪,眉头轻皱了下,而后便大步走至连婉仪面前,将人扶起来。
一众人都挤进了殿内,鸢尾的神色掩不住的高兴,将早已泡好的茶呈上。
承元帝伸手接住,揭开茶盖,茶香四溢,轻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这茶是远近寒山,你自个儿带进来的?”
“回皇上的话。这茶珍贵,嫔妾家中是无的,想来应是宫中的,嫔妾还得谢恩呢。”
声音颤颤,好不惹人怜惜,可云初却注意到承元帝眼中那一抹不耐,也是,远近寒山,这茶连宫中盛宠的容贵妃都无几两,一个刚进宫的婉仪,便能使人如此讨好,坏了规矩,而承元帝便是最厌恶不守规矩的人,连带着迁怒刚入宫的连婉仪。
见承元帝久久没有回应,殿内又那么多奴才,连婉仪觉得面子挂不住,眼神示意一下,鸢尾便带头告退。
云初走在最后,绿色宫裙上的血迹打眼,让承元帝一眼便看到,继而又看向别处,这宫里的奴才,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皇上,嫔妾院内如此多梅花树,待到冬日,梅花盛开,便衬得上这落梅居三字了。”
承元帝望向院外,葱绿的树叶,着绿色宫装的宫女,确实清丽的很。
云初提着木桶,一点点的给树下的盆栽浇灌,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在自己身上,也未转过身去。
“哎,你,你叫什么?”
云初转身,恰好这时风吹叶落,落在云初发髻上,承元帝手心微动,不知为何
很想去亲自摘下那片落叶。
“奴婢是云初,内侍局派来服侍婉仪的二等宫女。”
看着云初清丽的面庞,鸢紫只想一巴掌拍下去,只是她知道,这宫中并不是他们府里,宫女都是有记档的,若是凭空没了一个人,可不好交代,小姐刚进宫,不能那么早被抓住把柄。
“哦,我与鸢尾皆是小主带进宫来的,也是这落梅居的大宫女,以后你便负责这庭院内的洒扫,还有这梅花树与盆景,不用进殿内伺候,若是这院落有一片落叶或是梅花树有一丝差错,便将你送去宫正司。”
不待云初说些什么便走了,还故意撞上云初。
承元帝就只见穿绿色宫装的宫女被连婉仪的心腹推倒,神色痛苦,却也只是站起身福了下身子,便继续做事,倒是推人的那个,趾高气昂的便走了。
茶盏中的茶已经冷却,也无之前的清香,承元帝放下茶盏,再次抬首时,方才摔倒的宫女已经提着木桶走了,有些怅然若失,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
李茂跟着承元帝好多年了,又怎会不明白陛下这是觉得无趣了,便上前:
“皇上,早膳后您传了莫大人,这会儿莫大人应是到御书房了。”
连婉仪心中焦急,皇上刚来,也没说上几句话,就走了,第一次会面便未曾让皇上印象深刻,但心中也知,承元帝是不会为了她耽误朝事的,便也只能看着人走出宫门。
上了御撵,承元帝拧了拧眉心,这新进宫的连婉仪,心中无丘壑,容不下人,内侍局和尚宫局也因着自己封了个婉仪便开始讨好,看来以后是不能轻易宠爱。
“内侍局和尚宫局主事的愈发不懂规矩了,既如此,那就让能人居之,再赐连婉仪一柄玉如意。”
承元帝想到那片落叶,继而想起那一小片血红,赏也赏了,总不至于再迁怒旁人。
“给那宫女送瓶好的创伤药去。”
李茂好歹跟着承元帝那么多年,自然知晓承元帝所说何人,应了声是。
“她叫什么?”
“禀皇上,是叫云初,是内侍局韩嬷嬷手下的,人也伶俐,原先是打算调到御书房的,后来人数够了
,便被调来伺候婉仪。”
“云初,石城山下桃花绽,宿雨初收云未散。倒是个好名字。”*(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