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是傻子?”程蔚笑着抬眼,眼里的散漫不知何时被犀利取代。
从小他就是在众人艳羡与夸赞中长大的。
他从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也难以想象被人踩在脚底的感觉。
所以才会在一次行差踏错后,宁愿流连于风花雪月中逃避沉沦,也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如果早一点有人骂他一句“傻子”,又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元琼本是说错了话,觉得不妙,却又看他眼里犀利化在了笑意之中。
“不是,”她都被搞糊涂了,“我骂了你,你怎么还笑那么开心呢?莫不是真傻了。”
言语之间,程蔚颇有兴味地站起身来,踩着流畅顺滑的步子,玉手拔出鞘中长剑。
屋中有个向外凸出去的空旷处,他走到那儿:“那我这傻子便就着这残曲为您舞一剑。”
舞剑的人太善于控制手中之剑。
青衣飘逸,步态轻盈。
手腕转动间,轻易便吸引了她的目光,就连那节奏稍乱的乐曲仿佛都能合上了。
元琼边惊叹于眼前之景,边顺手喝了一口面前的水。
水无色,她本以为就是普通清水,入口却发现还带着丝丝密密的果甜,让她稀奇得很。
她忍不住又喝了两杯。
“好!”饮至兴起时,她不顾形象地大喊了一声,为他拍手叫好。
程蔚这才注意到小公主的不对劲,收了手中的剑,走到她的面前,这才发现一壶的果酒都被快被她喝完了。
这种果酒入口微甜,后劲却大,小公主怕是把它错当成糖水喝了。
“小殿下。”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轻声唤了一声。
“嗯?叫我干嘛?”元琼使劲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眼前的人。
程蔚又喊了她两声,见她这要醉不醉的样子,怎么也不能继续留在这明月楼里了,还是赶紧让小公主解了酒送回宫中的好。
他伸出手,打算将她从椅子上扶起来。
元琼怎么都看不清楚面前人的样子,见他要碰自己,猛地一用力把来人推开:“你是谁!不许碰本公主!”
程蔚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一推,连连向
后退了两步。
……
什么要醉不醉,醉得都不清醒了。
他再度走到她面前,无奈地自报家门:“小臣是程蔚。”
“程蔚?程蔚是谁?”元琼挥了挥手,“不认得。”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半晌,不得不带着些许诱哄:“我是你刚刚喊的那个傻子,还记得吗?让我送你回去行不行?”
“傻子,”她“哦”了一声,然后没心没肺地咯咯笑了,“世上的傻子多了去了,你是哪一个?我为什么跟你走?”
程蔚平日不和女子喝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喝醉酒后耍酒疯的姑娘。
他半蹲下.身,不打算再和这个醉鬼小公主讲道理,扶着她的肩头便把她提了起来。
元琼本就昏昏沉沉的,被这么一动,脚下更觉得轻飘飘的。
随即便不受控地往程蔚的身上倒。
可下一秒,腰间一阵凉意。
一只冰冷的手捞住她的腰往反方向一拉,她就这么直直地撞入了一个略带凉意的怀抱。
鼻息间全是熟悉的檀木香气,混着她自己身上残留的果香,令人愈发迷醉。
程蔚本想接住小公主,手都还停在半空,便见有人大力推开了门。
还是那个平日里见谁都一副端方自持的样子的人。
他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状似散漫地问道:“徐正卿怎么来了?莫非是专程来找我要人的?”
徐夙没有回答。
感受到怀里人不知收敛地贴近和淡淡的酒气,他眸中冷意更甚:“程小将军给公主喝了什么?”
“酒罢了。”程蔚笑了笑,竟带了些挑衅的意味。
面前的场景让阿挽有些不知所措,她在明月楼待得太久了,并不认识闯入的这个人。
她亦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只知道这两个男人不知为何陷入对峙之中。
总不可能是为了这个白嫩小公子。
气氛越发僵持。
静默中,元琼皱着眉头“唔”了一声,似是站久了不太舒服。
程蔚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想看看她有没有哪里难受。
胸前却受了力,被徐夙抬手拦在了原地。
徐夙缓缓抬起眼,目光沉沉:“不劳程小将军费心了。”
说罢,他放下手,微微俯身,将元琼打横抱了起来。
怀里的小人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
就着这样的姿势,他垂首贴近了她几分:“公主,恕臣无礼。”
元琼调整了姿势,稍稍舒适了点。她迷迷糊糊睁了眼,仍是看不清来人,却陷入了那双琥珀色的目中。
程蔚看着她的样子愣了神。
小公主盯着徐夙,只眨巴了两下眼睛,便又十分地安心地闭上眼,还乖顺地把手搭上了那人的肩上。
哪有刚刚对上他时那胡搅蛮缠的样子。
徐夙垂眸瞥了一眼绕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只由着她,没有说话。
门外明月楼的人见到徐正卿匆匆而来,最后竟是抱着一名公子出来,吃惊不已,甚至一时都忘了拦。
当然,就徐正卿那阴沉的脸色,他们也不敢拦。
直到两人走远,程蔚才垂下眼,瞥向自己手里的剑。
他略带苦涩地弯了弯唇角。
呵,下不去手啊。
-
徐夙半托着元琼将她送上了马车,便敛眉闭眼,不再去管她。
可便是闭着眼,他都感觉到了自己身上流连着一道炙热的目光。
他缓缓睁眼,果然见她正看着自己。
“公主总算清醒了?”他问道。
“我清醒,我怎么不清醒。”她说着往他身边靠了靠。
他眉头皱得更深。
差点以为她是真清醒了。
夏日里,马车上更是闷热。
元琼只觉得这人身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于是得寸进尺地又靠近了点。
徐夙刚想挪开,就被她抓住了手臂。
元琼挽着这人的手臂,良心发现地觉得别人做了牺牲让她乘凉,她也得拿个什么与人换才好。
“我跟你说个秘密吧,”她想了想,“我昨天在宫宴上其实做了两份点心,一份给了程老将军,另一份是要给别人的,但那人丢下我跑了,所以我就自己吃掉了。”
徐夙不屑地回道:“公主的秘密还真是无趣。”
“无趣?怎么能无趣呢!”她提高
了声音。
“你猜我是要给谁的?”她自顾自继续说道,为了证明自己的秘密不无趣,她神秘地说出捂了好久没人知道的话,“我是要送给我喜欢的人的。”
徐夙没答话,搭在腿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你猜我喜欢的人是谁?”元琼说着,凑近他端详了片刻。
为何眼前人的眉目和她喜欢的人这么像?
她不自主地又往前靠了靠。
这样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在这个静谧的空间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大概是见他许久没有反应,那小人还在没自觉地贴上他。
徐夙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伸手去扒开在他臂弯中越缠越紧的手。
怕伤到她,他没用太大力。
也正是如此,每扒开一根,她便又会粘人的再握住。
缠人得很。
可一切都没完。
“我认出你了。”她说。
然后,他的耳边瞬间被温软气息包裹。
“我认出来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而后慢慢凑到他的耳边,“我喜欢的人是谁,你还没猜到吗?”
夏日,当真是一点风都没有,马车的帘子垂在两边,让里面暗昧不清。
她的唇瓣擦过他的耳侧,又轻轻巧巧地远离。
他转头去寻,对上了她淳澈的双眼。
潋滟的笑容从那双眼里溢了出来。
一个人说了那么久的话。
她似是累了,终于不再吵闹,往他肩头一靠,闭眼睡着了。
只差一点点,就能戳破。
却也不用再戳破。
……
徐夙把元琼带回宫门外时,元琛已在那里等着了。
元琛只看了他一眼,接过元琼便走了。
徐夙站在原地,看着安睡的小公主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宫墙深深,在那大敞的宫门后,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石板路。
没人能回头。
他不能,其他人也不能。
程蔚到底还是不够坏。
这次程蔚没动手,下一次,甄莲会自己出手。
是时候准备下一步了。
徐夙背过身,路过一家药铺,走进了一个巷子中。
药铺
中的曲析看见他走过,不久后跟了上去。
两人隐没在暗角中。
徐夙问道:“晋国的三皇子到哪了?还在秦国吗?”
曲析:“前几日已从秦国动身,正在回晋的路上。怕是这位回去之后,要拿之前您处决晋国公主事情大做文章。”
徐夙点点头:“找人去请他来。”
曲析不明白。
五年前正是甄夫人和这个晋国的三皇子暗中勾结,所以那时晋国才会突然反悔,提出要太子元琛入晋做质子,正顺了甄夫人的意。
本就不是一个阵营的人,现在又多了沈鸢的事情,如何请得来?
徐夙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把这个给他,他看到自会来。”
-
夜色已深。
程蔚又在外面晃了大半天,才悠悠回到家中。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踏进家门,就被程若海拦住了。
老爷子生气得很:“你去哪里了?”
没等程蔚回答,他又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城中这么多姑娘,来我程府试探你意思的媒人都踩破了门槛,你看中哪家都可以明媒正娶,为何非要流连于那种地方!”
程蔚吊儿郎当地:“老爷子,城中那些姑娘我还真都看不上。”
程若海气急:“你!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程蔚舔了舔下唇。
前几日被咬破的创口已结了痂,不疼了。
他忽然收了笑,盯着自家老爷子:“父亲戎马功劳,连赏赐都未曾向陛下要过。今日儿子就斗胆想请父亲为我去讨一个。”
程若海一句“滚蛋”已在嘴边,却因为自己儿子难得认真的表情没能说出口。
半晌,程蔚定定地说道:“城中那些姑娘我都看不上,儿子看上的,是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