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云层肯收去吝啬露出一点缝隙,使得光线自成坨堆块的黑云中透射出来。
迎住久未出现带着些许暖意的日光,宽大的桉树叶上细绿蔓覆经脉伸展,似乎则在活络跳动,那叶尖上欲落未落的水珠不过片刻便会蒸干,升腾起一片雾气。
饶是阳光难得,也只是夕阳落尽。
浅黄带着殷红晕余晖映在郁烨苍白的脸上,似为她浅淡的唇点上了一抹胭红,她微阖着眼,长睫卷起淡淡霞光。
马车就这么停下来,倒不是特意让郁烨晒太阳,只是因为沈栀的手下寻了过来。
“主人,马贼的窝点已经找到。”心腹道。
沈栀清丽眉眼蹙了起来,随即转身看了看坐在前架上的郁烨,说:“让他们莫要轻举妄动,待我前往一探究竟。”
“是!”那心腹退下,瞬间没了影。
抬步走向郁烨身前,沈栀思量半刻,开口道:“我会将你安置到一处安全的地方,等我从马贼的寨里回来再往西行。”
“为什么不带着我一同前往?”郁烨反问。
这理由还不明显,郁烨半点武功都无,还磕不得碰不得,要是让她在山上受点伤,那还得了?
“你把我藏在附近,将他们一网打尽之后再让我去看看即可。”
瞧见对方仍旧神色犹豫,郁烨掀起眼皮,朗声道:“我欲入马贼寨是为了查清那马蹄印一事,如若不带我去,那我只好将烧杀抢掠数个村落的事归结在你们楚颖身上了。”
流氓,景宁公主果不其然就是个任性的流氓。
思虑半响,沈栀无奈之下只得点头,“我带你去。”
天已黑尽,月色自重新聚拢厚厚沉压的黑云间漫散出来,荧光涟漪。
寥寥可数的树拔上长在一处低缓坡道处,许是这马贼仗着实力嚣张跋扈,将寨子就这般光明正大地暴露在山腰处。
郁烨身上裹着沈栀的披风,望向不远处的山寨大门黑沉着脸。
她是让沈栀把她藏在附近,可没让她把自己搁在树上啊……
一手扶住粗壮树干,郁烨抬眸静静观察寨中状况。
这般安静的氛围,实属有异。
未多时,自寨子后侧方开始冒出浓浓烟雾,接着便是逐渐升起的烈焰,伴随着咔嚓断裂声响,一瞬间火光冲天,蔓延的火势如同肆意张狂的猩红大口,任由其慢慢吞噬整个木屋竹寨,但这光亮落在郁烨侧脸时,竟如夕霞一般绚丽。
未听见厮杀声,而目睹着火势徒现开始,郁烨便心下明了,马贼寨中的人恐怕也已死绝。
可为何落得这般结果,据一路传闻所言,这些马贼身强体壮,刀枪不入,如获神力一般,难道也扛不过疫病侵害?
没错,从离开那处村落之后,郁烨就怀疑这些村落无一例外都感染了什么疾病,或许它们其间有那么一两个是遭了马贼掳掠,但绝对达不到覆灭这么多村落的后果。
而这种疫病,可能就是通过血液传散开来的,只要是沾上死尸的血,可能就会染上这病,不过几日,便全身腐败而死。
话也不能说的太过绝对,也许真有能人将马贼清剿了呢。
但如若并非染上了病,又是何人能将他们赶尽杀绝?
愣神之际,郁烨瞥见一身劲衣黑服的沈栀自寨门口而出,朝着她那棵树下走来。
只要这人回来了,答案呼之欲出,郁烨不由自主地隐隐有些期待。
突然一把飞刃凌空而来,冷光闪过,直接冲向郁烨面门。
“晚晚!躲开!”
好在那道急唤的声音令郁烨偏侧过头,这才让她躲过了尖利刀刃。
可下一刻郁烨便脸色惨白地晃动身形后仰,手凌空挣扎,似乎就要从树上掉落下去。
就在她无力坠落之际,一抹黑影疾驰而过,稳稳将郁烨接抱住怀里。
“沈栀,果真刺激,还多亏了你把我放在树上。”郁烨盯着上方沈栀的脸,咬牙切齿道。
“抱歉。”沈栀有些过意不去,别过眼不敢直视怀里的人。
一旁姗姗来迟又两手空空的谢予迟望着两人发怔,随即缓缓放下双手。
忽然意识到右侧几步之遥的地方还站着一个谢予迟,沈栀立刻转过身想要行礼,无奈没能腾出手,只
得垂首,端端正正恭敬地唤了声殿下。
谢予迟快步走近两人,视线落在郁烨身上,确认她平安无事并未受伤之后,可算是将心归回了胸腔,他低应一声,伸出手道:“让我来吧。”
“不必劳烦殿下。”沈栀低眉颔首,回拒了谢予迟,她天真的觉得,这种苦力活不能让太子殿下来做。
“把她交给我。”谢予迟面色柔和地缓缓靠近,眸色却异常深黯。
察觉谢予迟周身寒意,骤然变了神色的沈栀一僵,心似被刀刀针扎划刺,不自觉收紧了抱住郁烨的手臂。
“我是没长腿吗?还是说我是个多金贵的物件,让您几位争相夺抱?”
熟悉的讥诮话语回荡开来,在谢予迟靠近之际,郁烨挣扎落地。
不过还未等她站稳,便被人搂进怀中。
郁烨贴近这人身上嗅了嗅,原本就浅淡的奶香味接近于无,取而代之的是清草混掺着雨水的气息。
不过,似乎只要是这个人,就能令她安下心来。
“长姐,你怎会过来?”戾风随之而来,出声唤回愣神的沈栀。
微微垂首,沈栀答道:“受邵皇后之命,迎殿下回宫。”
“恐怕还不止这个吧。”晃晃悠悠地饶过地上倒横在泥泞路间树桩杂枝,谢琉含笑出声。
抱着搅合这本就混乱场面的心思,谢琉意味深长的看向三人,接着开口:“我听闻……”
还未等谢琉说完,谢予迟牵住身侧之人的手,倏然打断:“她吩咐的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沈栀,你应当知晓。”
“属下明白。”沈栀立即道。
“方才那飞刀自寨外林间而来,恐有人设伏,晚晚,我问你,是马贼将你劫来的?”说这话之时,谢予迟目光不移地紧盯住身前的沈栀。
沈栀周身血液似开始凝固起来,她后脊背发凉,强装镇定,静静等待郁烨对自己做出生死判令。
一旁的戾风不免得也忧心起来,焦急的目光自沈栀转移到郁烨脸上,似混杂着祈求之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郁烨淡然出声。
谢
予迟薄唇缓勾,如琉玉般深邃澄澈般的眸仁渐流泻出冷意:“伤你之人,我定百倍还之。”
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无论是喀什努一族,还是郁广冀,都已付出其应有的代价。
郁烨没有立刻答话,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沈栀,实话来说,这美人着实没有什么脑子,仅仅一日的功夫,她的命就拿捏在自己手上两回。
“马贼着实可恨,不过幸好得沈姑娘所救。”
此话一出,沈栀立即抬头,眼中浮起一丝茫然,而戾风则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是吗。”谢予迟舒缓笑笑,浅淡的视线落在对面沈栀身上,意味隽永。
感到郁烨忽的挣开了自己的手,继而抬眸,发现她正凝望着寨子上方的火光。
“所有痕迹,皆付之一炬,不过待这火光熄灭之后,我们可再去寻寻有无余留的东西。”
这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幸好四周树木并不密集,就算是烧烬也并不足以毁去整个山头。
加上后半夜冒出的绒绒细雨,这火势终于平息下来。
也不知是吸了这尘灰,还是急转直下的天气,郁烨又开始咳嗽起来,她只手紧捂住胸口,另一只则是以帕掩唇,胸腔因咳嗽剧烈震动着。
一声声和着寒意在遍地焦黑的空旷地面回荡开来,如鸣鬼泣,更添凄意。
尽管谢予迟脱下外袍拢住郁烨,还不断用温热的手掌替她顺背,可似乎无法缓解郁烨痛苦半分。
“书墨,药呢?”见郁烨实在捱不过,于是侧头询问。
书墨摇摇头,说:“公主这咳疾只能用热汤药。”
就算是一旁的谢琉看郁烨咳得这般厉害,也不由得替人感到揪心。
“我带你下山,想看什么明日再来。”谢予迟低身对郁烨轻道。
郁烨扶住谢予迟手臂,收起手帕直立起身:“不必再这处多浪费一日。”
说完,她便看向已经倒塌的寨门口,“走吧。”
尽管寨子被烧的皆成黑焦灰烬,存留物件所剩无几,可这么遥遥一望,可以发现这寨子原本还是很大的。
正堂,柴房,
后卧,酒窖是一样不差,除此以外,这寨主似乎还挺有闲情雅致,在院落东侧挖了一方小池假山,大致环顾一圈,郁烨估摸着建筑构划,径直往后头的库房走去,谢予迟则是紧随其后。
发现郁烨目的地是库房,而且大有一副趁火打劫的模样,谢予迟抿了抿唇。
显然这库房的门框已被烧得东倒西歪,原本上得铜锁也全无作用,同锁链被熏黑之后垂在一侧。
似乎是不远自己去碰那未坍倒的门,郁烨仰头望了望谢予迟。
谢予迟心领神会,上前一脚便踢开木门。
郁烨这时开口,叮嘱道:“若是看到尸体血渍,不要靠近更不能触碰。”
不过想来自己提醒也是无用,就谢予迟那洁癖的程度,怎么会无端去碰那些。
至于为何她怀疑这些马贼也是死于那疫病,是因为沈栀进去后并未穿出厮杀声响,且她选择一把火将这寨子烧去,同对待那些村落的做法如出一辙。
这般想着,郁烨突然瞥见烧去半截桌下还散发烟气的灰烬堆里,横倒着一件不过平熨壶大小的上品青铜鹤樽。
她眼睛一亮,心道,这马贼窝里竟然还能出现这么好的东西?
细细打量一番,不得不说,郁烨倒是有些想要赞誉这头子的欣赏水平了。
她低下身,随手拿起一根黑灰木棍将灰扒开,直接散开袖子遮住手,将那鹤樽拿了起来。
这东西果然没让她失望,无论是用材还是纹路雕刻,皆能体现其匠人手艺精湛以及巧夺天工之处,食鼎甗鬲,能用青铜制器,足以见年代久远。
反正这东西也是无主之物,她带走也没有关系吧……
于是郁烨悄悄从怀里掏出一方巾帕,小心翼翼将鹤樽放在上头包裹起来。
“咳咳……晚晚,不义之财,慎取。”
郁烨将包裹好的东西抱在怀里,转过身眯眼看向来人:“这东西放在当铺也没几人看不上眼,为何我不能带走。”
噗嗤一笑,谢予迟快步上前用拇指拭去她脸侧沾上了一点黑渍“方才我只是说笑而已,这东西你尽管拿走,往后你喜欢
什么,我都会帮你得到。”
“花言巧语。”郁烨躲过对方温柔的目光,别过头,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
也就是这一瞬间,郁烨忽的皱起了眉。
瞧到郁烨神色不对,谢予迟便顺着她目光看去,才发现那东南侧摆放着一处神龛,虽也没有避去烧毁之祸,到大致保持五六分的原状。
只见木栏断裂之处,露出里头大半个供奉物的形状。
那是尊极为古怪诡异的菩萨像,整个像身呈现红铜色,有八只四四分列两侧的菩提手,至于手势形状不一,有并指朝下,有拈花兰指,却没有一直置于胸前,而菩萨像面容更是不同寻常,他双眼紧闭,嘴巴夸张地大张像要撕裂,动作好似在无声呐喊。
菩萨身躯部分,他脖颈处挂着一串莲花菩提,光裸躯干上竖排印着奇异符文,最为不同寻常之处在于菩萨胸膛处,竟然像掏出心脏般空留很大一块缝隙。
“这菩萨像,我从未见过。”郁烨说着,觑向谢予迟,问:“楚颖有供奉这东西的吗?”
谢予迟凝望那神像,摇头道:“并未。”
“倒是有些意思。”
巡视片刻,郁烨碰了碰谢予迟的手臂,“走吧,出去转转。”
刚踏出库房,来到正堂前,两人正好碰上其余几人围在一处,而中央正跪着个人。
郁烨往前走了几步,一眼便识出跪在地上那人,正是他向沈栀禀告了马贼所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