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很静,林林总总举着的火把,透过白璧红窗,远远瞧着,像是扑扇着的流萤。如多年前夏日里闲来无事的那个夜晚,羲和同我行舟于什刹湖上,我划桨,她则掬水在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拨着,不经意间,揉碎一池月色。
她倏而转脸看我,一字一句认真道。
“景行,我想,如果有一天不做皇帝了,我们就这样携手归去,隐入山林。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再好不过了。
可她不曾予我等待的期限,我于是垂眸,掩下眼底激动的神色,装作还在斟酌的模样,仿佛并未被打动。因我知道,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因我爱她,故而不愿逼她,我若应承了,她只会觉得又背上了一重负担。
所以,恶人什么的,还是我来做罢。
我含笑回她。
“好是好,但是陛下昨日才和臣说,您觉得南齐的疆域太小了,有生之年,定要让其临四海,接夷山。那么,这个愿望还做不做数?”
听过我的话,她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抒解似地叹了口气,眉宇间神情果然变得轻松不少。
“看来朕以后不能轻易在你面前发什么愿了,若实现不了,岂非失信于人,白白叫你看了笑话。”
我还待再说些什么,耳际却响起小德子的声音。回神,他正跪在地上,一个一个重重地磕着头,哀肯道
“陛下,明王举兵谋反,朝中世族们纷纷倒戈,小崔将‖军被困在府里出不来。可到底,他们不敢动崔家,自然也不敢对皇后殿下如何。此时,您才是最危险的。”
“奴才求您了,就请您随奴才,顺着密道逃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摇头,托腮看着他。
“你走吧,朕不走。”
我不走,这些年来,她不在,我一个人守着万里江山,享着无边孤寂,已经够了。
我不想再忍了。
见我这般不作为、不反抗的姿态,小德子有些绝望。却犹不甘心,带了哭腔唤我。
“陛下……”
我温和道。
“小德子,你起来,我想拜托你做最后一件事。”
小德子忙不迭抹了一把泪,消沉黯淡的情绪骤然褪去。一双乌黑的瞳仁,亮晶晶的。像是硝石擦起了一簇火,本是丁点星子,却不知哪里惹来一卷劲风,吞着一地枯枝碎叶,烧红了半片云朵。
他坚定道。
“陛下折煞奴才了,您讲,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
“出宫,好好活着。”
小德子眼中的火光再次覆灭,他不懂我为什么这样选择。
“陛下……”
“走吧。”
我不再看他,兀自执了黑子,落在棋盘上未下完、亦是多年前早该结束的残局上。
小德子顺着密道离开后,我才拿了烛台,引燃了悬吊的帷幔,遥想当年,她便是如此决绝地离开。
有些事,活着的时候没法不清。但愿死后,到了那里,能同她解释一二,好让她少恨我一点了。
可事实并不如我所愿,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并非处在十八层地狱,也没见到阎罗和孟婆。却是置身于一处奇花异草的世外之地。
一隅凉亭之中,隐约见一男子隔着一重牙白帘幕,在端然抚琴。
我皱眉,自知浅薄,不过对乐礼倒也略知一二。然而现下,却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曲。但是什么,与我无关,身前事已了,无甚牵挂。如今,唯有寻找羲和是我唯一的惦念。
我转身欲走,男子开口道。
“我是鸩摩罗什,隐山派的山主。”
“我以唤魂抄引你前来,是因有人从中作梗,此局不该这样结束。”
闻言,我失笑,心头不由悲凉愤懑。想来致使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不正是眼前人自以为是的天下大局么。
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鸩摩罗什继续道。
“我知道,你觉得手段狠毒,为心中所想的天下大局,枉顾性命。你自然可以怨,可以恨。但你妹妹怨念太深,无法轮回转世,难道你也不肯救她么。”
我静默片刻,沉声回他。
“救。”
鸩摩罗什点头。
“她执念有三。”
“她的第一念,是得天下。”
“嗯。”
我应下来,他又道。
“她的第二念,是元羲怀。”
我有些恍然,天下,总不过是算计筹谋。可元羲怀,我到底该怎样做,才算弥补呢。
“如你愿意,便将下一世的荣华富贵与相貌品性,俱赠予他,即可做偿还。”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