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阆至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住了应小吉。
初时只是知道自己隔壁住了一个又笨又莽撞的小姑娘。翻错了墙落进?他的院子里,嘴上还强说?自己是路过。
他并不关心隔壁住了谁,更不关心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在说?谎,只是初见太过荒唐,心里便有?了印象。
圆脸,圆眼?,圆鼻头。瞳孔黑亮,头发浓密。
她长?得有?点像北疆去年送到宫中赏玩的小熊。
自翻错墙之?后,小熊便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总是乖顺而明朗。大多?数时候,她手里会拎着零零碎碎的或补药吃食、或新奇玩意朝他跑过来,腰间的卦筒随着她蹦跳的脚步叮当作响,黑发甩在脑后,像是在春风里飘来荡去的风筝,自由又充满了力量。
可真到了他面前,她又会收敛一些。嗓音变得温柔,嘴角的笑也会露出浅浅的讨好,脸颊上的薄红像极了灵翠峰上的烟霞。
她为他熬药,给他送吃食,出门?时埋伏在街角假装偶遇,秋围时拦住自己的马讨要猎物。
明明比自己小好几?岁,却从来都直呼他的名字,仿佛两人很熟。
他当然知道应小吉喜欢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生了一副好皮相,自在京中崭露头角以?来,数不清的王臣贵女曾向他示好,馈赠追逐更是寻常。
可他也更知道,这样的追逐廉价又短暂,只要碰过一次壁,那些人就会及时止损、迅速离开。
就像池塘里的鱼,在鱼食吃尽时眨眼?便散了。
她大概也不例外。
他一直在等,等她终于厌烦了追逐而离开的那一天。毕竟,连亲生的父亲都不曾爱过他,又何况别人呢。
*
吱唷一声,睡眼?惺忪的驿站小厮打开了门?。
昏黄的烛火下,映照出门?外那张俊秀无匹的脸。
“是……小侯爷?”小厮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谢阆一如既往地淡漠地朝他点了点头,直接言明来意:“这几?日的信没送到军营是不是?”
小厮点了
点头,让出位置让谢阆走进?门?:“城门?封了,不让出关,这信寄来了也没法送。”他为谢阆引路,将他带到驿站中整理信件的桌案,“小侯爷是为营中的将士们拿信来的吗?”
可自己说?完这话,小厮也不禁觉得荒唐。
堂堂小侯爷深夜进?城、来到驿站,难道只为了干信差的活吗?
谁知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位严肃持重、惊才绝艳的小侯爷竟然还真点了点头。
小厮愣了愣,开始迅速从桌案上筛选原本要寄送到军营的信递给谢阆。
“就这些吗?”谢阆翻着信件,眉头却越皱越深。
这位出身极高的小侯爷平日不苟言笑,天生便有?一股威严气势,小厮闻言一颗心掐了起来,诚惶诚恐地答道:“就这些,这几?日间送来的信件都在此处了。”
谢阆将这信件又细细地筛了一遍,仍然没有?看见熟悉的字迹。
他的心往下沉了沉。
难道是路途中信寄丢了?他拧起眉头。
可是按照她往日寄信的频率,这五日中至少也该有?两封信到了驿站——一封信丢了尚可说?得过去,又怎么能两次都偏偏丢了她的信?
谢阆的脸色眼?见着慢慢沉了下来,即使烛光并不很明亮,小厮也瞧得一清二楚。
“大概是信件在路上耽搁了,”小厮安抚道,“这段日子入冬,路上不好走,信也寄的慢了些。”
“那这些信又怎么准时到了?”谢阆冷眼?看他。
“呃……”小厮语塞一瞬,接着小心翼翼地说?,“……不然小侯爷或许可以?回信问问?”他在这沧阳城的驿站待了三年,从谢家大军抵达边境以?来,所有?进?出军营的信件都是他整理的,他心里清楚得很,从军队抵达沧阳城的那日起,便有?一人雷打不动地隔一日给这位小侯爷写?一封信。
——可是小侯爷却从来不曾回过一封信。
他试探着看向谢阆:“即便不写?什么别的,就是报个平安也行啊。小的听说?,沧阳城门?一关闭,就意味着咱们晟朝要同西狄开战了……”他理了理桌案,从被翻乱的信件中摸出一盏墨来,“
……现在要是不回信,再接到信或许就要好几?个月之?后了。”
谢阆看向小厮递给自己的笔墨,想起自己营帐里放着的那一沓或许能称之?为“回信”的东西。
要……回信吗?
他手指动了动。
——可也只是动了动。
“再等等吧,等到大军凯旋、城门?重开的时候我再来,”他转身大步离开,刚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锐利的目光盯紧小厮,“这期间寄来的信,要好好存着。”
小熊会再写?信来的。
他想。
*
西狄的军队来势比想象中要凶猛得多?,不过三日之?后,西境的蛮子就压境突袭了沧阳城郊。幸而城门?早闭,谢阆所在的军队也提早做了准备。
——战争如烈火侵袭而来,将西疆荒野一路灼烧殆尽,闲驻军营的那一年的时间仿佛成?为了昨日的美梦,在战事的间隙之?中开始被军士们怀念。
不再有?时间等待,不再有?时间抱怨。随着谢家的军队越来越深入西境,战事便越发激烈,间隔的时间便越来越短。
往往从上一个战场下来,还未能睡上一个整觉,军营中的号角便再度响起。厮杀与鲜血占据了所有?人的梦境,提刀挥砍在肌肉和?骨骼中刻下不可磨灭的记忆,在无尽的战争与灰败的气候中,所有?人逐渐变得麻木。
就连西境险恶的寒冬也似乎不再那样漫长?。
树枝上长?出第一支新芽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深入了西境的草场,也损失了三成?的兵力。
随着天气逐渐回暖,西境的粮草供应越发稳定?,从晟朝抢下的岷西七城成?了他们最大的粮草库。在土地解冻之?后,这个从马上成?长?的畜牧民族开始了全面的反击,谢家的军队尽管精锐骁勇,却也难以?避免地开始败退。
“将军,前方?的斥候回报,胡桑部落的军队已蠢蠢欲动,北边的凉周部落也将在三日之?内要同他们汇合,可咱们后线军队支援还需至少五日才会抵达,”谢敞的副将林究在议事中道,“倘若现在不回撤,恐怕形势大有?不利。”
谢敞沉着脸立
于帐中,目光紧盯着面前的布阵图,沉默不语。
“将军!”林究又唤了一声,神色诚恳又含着焦急,“如今西狄的蛮子锋锐尽出,咱们不能用全军兵士的性命去拼这无谓的一仗。且避其?锋芒,案甲养威,待援军到了,咱们还能再杀回来!”
“可通杨城,就在三十里外。”谢敞沉声开口,数月未及修整的颌须随着他的话音轻轻颤动着,“咱们若是就此放弃重夺通杨城的机会,这近半年来军中的牺牲又算什么?”前朝被西狄夺取的岷西七城,其?中的通杨城正是最靠近晟朝边境的第一座城池,距离他们此时扎营的位置极近。
“可是将军,咱们已经在此处耽搁了十日,实在是再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林究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谢敞挥手打断。
“谢阆,”谢敞锐利的目光转向帐边一直未发一言的那道阴影,“你怎么看?”
随着谢敞的声音,阴影中的人抬起了头,灯火的明光落在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半年的风霜与奔波将他的棱角磨砺得越发分?明,浓墨般的眼?瞳更变得沉稳深邃。
战争开始以?来,谢阆凭借过人的身手与决断在军中逐渐积攒了威望。谢敞虽然一直未见有?任何表示,可谢家军中已将这位初入战场就屡获军功的小侯爷视为了下一任当家人,如今在军帐议事中,他亦有?了说?话的份量。
“卑职以?为,”谢阆沉思片刻,开口道,“当退。”
“一则,如林副将所说?,咱们孤军深处西境草场,待胡桑、凉周二部落汇合,我军便难以?抗衡——就算是收回了通杨城,以?如今区区五万兵力,想要守住城池,也非易事。”
“二则……”他话音放缓,冷淡而镇定?的目光对上谢敞,“……这通杨城,像是西狄的陷阱。”
谢敞眉头紧皱,立即道:“怎么说??”
“胡桑、凉周此二部落在半月前便已有?了合围的动静,却直到现在都还未成?功汇合,以?西狄军队行马的速度,万不至于延迟到如今。更何况,他们行军的线路方?位也很不同寻常……”谢阆上前一步,在布阵图
中两股敌军汇合的线路相连,再将这两个部落主城连接——便见布阵图中的两道线条相交之?处,赫然便是通杨城。
“……以?布阵图上所示,倘若咱们贸然进?入通杨城,不仅会受到这两个部落军队的攻击,更有?可能遭遇来自于西狄二部主城的援军合围。往西,我军难以?继续深入西境;往东,朝中援军却又会被胡桑的军队拦截……通杨城此处,正是西狄蛮夷请君入瓮的陷阱入口。”
谢阆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才如醍醐灌顶一般,意识到通杨城在此战中所处的敏感位置。一时间,帐中赞同附和?之?音渐起。
谢敞将布阵图来来回回细细密密地看了三遍,才终于抬起头,对上谢阆的视线。
两人对视,紧抿的薄唇竟有?几?分?相似。或许是两人平时实在太不亲近,直到在这短暂的沉默之?中,帐中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两人是父子。
片刻之?后,身为父亲的那人沉沉吐出一口气,妥协了。
“休整一夜,明日寅时拔营,后撤五十里。”
后浪到底是推了前浪。
出军帐之?前,谢阆走在了最后,踏出军帐的前一刻,他听见谢敞的声音。
“你做的越来越好了。”低沉的嗓音一如往常,却是第一次对他说?出这样类似赞赏的话。
谢阆脚步顿了顿。
没有?所谓欢欣的情绪,连心中的波澜都没有?激起半分?。他只是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将军”,就毫不迟疑地走出了帐子——甚至没想转头看他一眼?。
那时的他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