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欣美出来打水,提着两个保温瓶正往水房走,远远望见林静柔在通告板前发呆。
女孩头发极短,只别在耳后,但楚楚动人的仪态,柔美侧脸,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现在不是会长了哦。”欣美笑道:“叫我名字吧。”
“嗯,能在这里遇到,真是太好了!”静柔从来对人冷淡,此时难得的热情。温柔笑起来,让欣美一忖。
“你在哪个系?”
“护理系。”
她明显有点意外,毕竟以林静柔的成绩,应该是医学系似乎更合理些,随即又关切地问:听说护理系非常严格,你适应吗?”
“还——好吧,慢慢就适应了。”其实她一秒前还想着要退学。
“嗯,一定可以的,你可是林静柔啊!”
女孩勉强点点头。
欣美把水瓶放到石台上,走前几步望着通告板,“刚才看什么?”
“照片挺多。”
“哦,”伸出手指指温景逸的照片,“看这张吧,哈哈——女孩子都在看这张啊!”
“嗯。”她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不只是女生,男生也在看吧,毕竟是最出色的前辈,十六岁就念医科大的人。”
“啊,真有这样的人吗!”
“是啊。”
“那你见过他吗?”试探地问。
“还没有,不过我们过一阵要去医院参观,也许会遇见。”顿了顿:“不知道真人是怎样的!”
静柔扭头凝视着欣美充满倾慕的眼眸,笑道:“没想到白会——哦,欣美,也会有欣赏的人呢。”
“对呀,不过我只是欣赏而已,你呢?和其他小女孩一样,恐怕是爱慕吧!”
“我?!怎么会,你忘了我是谁啊。”
“哈哈,不会忘,你是冷冷淡淡的林静柔啊。”
她回到宿舍,想着刚才欣美看自己的眼神,“没错,她是林静柔,从来不会甘于人后的林静柔。”
有一颗种子在心里破土而出,自从高考失利后,一连几个月的颓败与沮丧,现在却好似突然找到人生方向。
女孩看看自己歪七八扭的被子,迅速爬到铺上,将它打开展平,按照
豆腐块的褶子,条条细线,认真用手肘使劲按压起来:不就是四四方方的被子吗,有什么了不起。
她斗志昂扬,发奋图强地叠被子,把下铺的凌莉莉看得目瞪口呆,“静柔,你悠着点。”
莉莉身材中等,肤色是泛着光亮的小麦色,乍一看冗长脸有些成熟,但其实性情开朗,和个孩子差不多。
她高中念的封闭式学校,军事素养极好,经常帮助林静柔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女生。
“没事,”擦擦额头细汗,“周一再检查内务,我不能再给咱们班拖后腿了。”
“那我帮你吧。”
莉莉顺着铁架子爬到上铺,两个人相视而笑,一起压着厚厚的被子。
月色朦胧,疲惫不堪的林静柔躺在宿舍床上沉沉入睡。她又梦见那个人,穿着舒展的白大褂,站在长廊尽头。
这一次,她仔细端详男子随意垂下的双手,修长白净,猛地从梦中惊醒:那样好看的手,她只见过一次。
两年前,除夕夜。
爆竹啪啪地响,夜空有礼花璀璨绽放,星河潋滟,月色温柔。
灯火辉煌的航空第五医院大楼,比平时安静许多,大部分病人都已经赶在年前出院。
但仍有走不了的,比如icu,比如刚下手术,还有病情不稳定的人。
心外科大楼六层,护士站的两个年轻护士刚查完房。
夜幕星河,两人依偎在一起聊着天,一个轻轻说:“我煮了三碗汤圆,一会儿微波炉热热,咱们尝尝。”
“嗯,不过怎么是三碗?”
那姑娘红了脸,伸出手偷偷指了指医生值班室,“哦!”另一个立刻会意,压低声音道:“可是你敢送进去吗?”
“你陪我一起吧。”
“我可不敢啊!”
“再说温医生都睡了吧,今天还上了一天的手术呢。”
“也是。”
医生值班室,白炽灯还亮着,温景逸躺在床上,正在闭目养神。
床边椅子上挂着白大褂,里面是一件蓝色制式衬衣,身形非常匀称,下身的黑色裤子显出修长双腿。眉宇清冷,恐怕只有头顶的灯光才敢偷偷地瞧。
如
果他就那么半靠着不动,你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座俊美的雕塑。
不远处有噼里啪啦爆竹声,他皱皱眉头,男子习惯了值班,并不觉得除夕夜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只是觉得爆竹声太吵,今天刚下手术的病人很重,年纪也大,需要绝对的静养。
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节假日在值班室度过,毕业两年多,一直是这样吧。医院和自己的房子,哪个才是真正的家,他早就分不清。
时针指向深夜十一点,滴答滴答,整个城市还醒着,兴奋地等待着新年。
外面嘈杂喧闹,心外科里却极其安静,护士们已经有了困意,走廊两边的灯陆续熄灭一半,她们轻轻靠在椅背上休息。
温景逸正准备关灯。
“滴滴滴——”护士站的电话铃突然响起,静谧的夜,显得尤其心惊胆战。小护士吓了一跳,赶紧拿起话筒,“你好,心脏外科。”
职业的警觉告诉温景逸,有病人,打电话的是急诊科。
他不需要等到护士来敲门,刚才伸出去按开关的手,在铃声响彻空荡荡走廊的瞬间,就已经迅速收回,拿起床边的白大褂,开门走出去。
一个护士已经开始准备病房,另一位向他介绍着病患的基本情况:男,五十六岁,平时身体健康,曾经因为轻微的心肌缺血住过医院。晚上九点饮酒时突发心口疼痛,持续时间超过十分钟,家人坐出租车来到急诊科。
“急诊科的诊断?”
“心电图显示轻度心肌缺血,其他指标未见异常。”
“那为何要入院?”
“病人强烈要求入院,非常担心自己的病情。”
“曾经是在我们医院治疗吗?”
“不是。”
“几分钟到。”
“急诊科说十分钟。”
“好的。”
这是温医生的接诊风格,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他在心里早有判断,病患是因为饮酒所致的心肌缺氧,一过性心绞痛,不会有大问题,但需要抽血检查血脂。
温医生坐回办公室,打开电脑。
大概等了十分钟左右,沉重的电梯门哗啦哗啦地打开,急诊
科小护士推着个胖墩墩,头发花白的男病人走进心外科。他愁眉紧锁,不自觉用手捂着胸口。
后边还跟着五六个人,与护士并排走的是位穿着大红袄子的中年女士,踩着高跟鞋,满头小卷发,面色担忧又很抱歉地不停说:“真不好意思,大过年的麻烦你们。”
“您别这样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不远处还走来一男一女,四十出头,看上去是一对夫妻,女的快步向前,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安慰:“老古别担心,这可是最好的医院。”
大堆人后有个少女,默默无语地跟着,白色针织衫,套着黑色羽绒服,紧腿黑牛仔裤。长发披肩,眉眼清澈,她是林静柔。
今天是除夕夜,照例她们全家要回安西市附近的奶奶家过年,但静柔的父亲突然接到通知要原地值班,不可以离开市区。
他们一家三口只好除夕大早上去置办年货,回来又觉得只是自己过年实在太落寞,就邀请前楼的古叔叔和阿姨来喝酒。
古叔叔的儿子在枫叶国念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当地工作,春节赶不回来。
刚好两家凑在一起,聊聊天,喝喝酒,暖亲热闹。
古叔叔身体一向还不错,虽然之前因为心肌缺血住过院,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他已经许久都未沾过酒,想着今天高兴,就越性多喝几杯。
结果喝到了医院。
静柔全家心里过意不去,赶紧也陪着来看看。
心外科鹅黄色的大门被打开,护士迅速将古叔叔安置到病房,麻利地测完血压,脉搏和体温后,又和急诊科护士进行简单的交接。
这位圆脸小护士微笑着说:“您先休息一下,医生马上就来。”
这是间单人房,因为许多病人都已经出院,所以病房并不紧张。
古叔叔看看周围环境安静,心里显然非常得满意。他是个仔细之人,平日里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今天如若不是除夕,他肯定是滴酒不沾。
古叔叔瞧着静柔,浓眉下的小眼睛满怀歉意,“哎,把孩子吓到了吧,过年大半夜还要来医院。”
“她都十七岁了,哪里还小啊。”
“是
啊。”静柔赶紧也回话:“我不是小孩子了,古叔叔你没事就好。”其实她有点怕,觉得夜晚笼罩下的医院尤其恐怖,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房间里护士已经打开空调,温度适宜,她还是觉得有点冷。
又等了两分钟,房门被缓缓打开,一位身形英拔的男子走进来。听诊器插在白大褂上方口袋里露出蜿蜒卷曲的形态,隐约还能瞧见里面蓝色的航天服。
她很熟悉,林爸爸也是航天系统,一样的制服。
大家看到医生来了,都很热情地打招呼。
温景逸礼貌地笑笑,轻声问:“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温景逸,现在感觉怎么样?”
温景逸,她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站在父母身后的静柔其实并没有看清男子的脸,至多只是个侧面,线条很漂亮,他的笑很安静,声音淡淡得职业。
这不是个容易与人打成一片的人,女孩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可是却让人安心。
“医生,真的不要紧吗?”古叔叔皱着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问着:“刚才太吓人了。”
“我看过病历,今天喝酒了吧?”
“嗯,真不该啊。”
“是的,不该喝酒,你本来就有心肌缺血的问题,喝酒会让心血管缺氧,很容易加重。不过也不用太担心,现在看指标都没有大问题,明天再做进一步检查,今天好好休息。”
他说的很快,但吐字清晰,节奏掌握得刚刚好。再度确认了病情,才离开房子。
“这么年轻的主治医师啊!”古阿姨睁着小圆眼睛,惊叹道:“而且这长相,简直是画里的人吧。”
“是啊,第五医院果然人才济济。”老妈也兴奋地说着:“咱们航空医院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是航空系统的人,国家直接管辖,只要看到那身威风凛凛的制服,便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归属感。
林静柔自始至终都没看清他的长相,但女孩相信一定很好看,因为男子的侧脸好像剪影般落在她心里。
好看的人总是容易让大家拿出来比较,静柔也不能免俗。
在这一夜之前,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孩就是苏凌语学
长,但这位英俊的男医生则截然不同。凌语的外形温柔好似暖阳,温医生的俊气却似冰雪。
他是安静的笑,轻轻的说话,可更像是种职业习惯。
不到五分钟的碰面,只是一个侧影,让林静柔这个从不把人放心上的丫头,直到第二日清晨起床,还想得惊心动魄。
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位温景逸医生身上有和她一般的清冷淡然,所以才会深深被男子吸引,浑然不知。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两冷相遇,必有一败。哪一边火先不可抑制地熊熊燃烧,哪一边先俯首称臣。狭路相逢,不可避免。
事过多年之后,她笑着问他:“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吗?”
“当然。”
“不可能……不是我在航医大的时候哦。”
“当然。”
她把书从他的眼皮下挪开,撒娇地:“那是什么时候嘛,你倒说说看!”
她笃定他答不出来。
“除夕夜,一个五十多岁的病患,是你的亲戚吗,我不太确定。你站在父母身后——”
“啊!”她吃惊,望着他潋滟的眼眸:“你记得,你看见我了!”
“嗯。”
“那你怎么不有所表示呢。”
“表示?你那会儿多大?”
“十七岁。”
“惦记一个十七岁女孩,我觉得是在犯罪。”
她笑了,觉得十七岁真好。她在十七岁时爱上二十四岁的他,众人只会说是女孩对爱情的憧憬,但二十四岁的他却不敢惦记十七岁的自己。
十七岁,她的十七岁,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