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中静的如同古庙,官员书吏尽皆无言的想着各自的心事。
房一行满脸的愁思,盯着眼前的文书笔录读着,心里其实得意极了。
这次三司会审,刑部出了大风头。一等一的大案要案,涉及官员叛逃,雍王既没有让密参院接手,也没有让监察院督办,却让刑部一肩挑了。这等风光,可不多见。
一阵热风吹入大厅,两边的字幅都被吹的哗哗作响。
“贺谨叛逃一案证据确凿,贺三川作为其子,当堂抗辩,拒不认罪,按律当连坐问斩!”
贺三川仿佛挨了一闷棍,面色灰败,冷汗淋漓,头被人摁在地砖上,挣扎着看着前方正在踱步的房一行。
房一行走回座位,一转身,竟变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目,温语安慰道“贺三川,说起来我和你爹其实交情匪浅,还一起搭过班子共过事,无论公务还是私交,都很处得来。”
他头扶着额头,显得无限惋惜“你的满月酒、百日会,我都去过。当时还说你日后必定建功立业,比你老爹有前程。”
贺三川瞪着眼睛,额头青筋乍现,脸涨得发紫被人死死摁住,仿佛一只无力挣扎的困兽,只能嘴里不停的嗬嗬作响。
光天化日,旁听的几位大人眼睁睁的看着,心中各有所思。
房一行遥望天棚,悲悯的叹了口气“谁能想到,你今天却要死于国法无情,还偏偏死在我的令签之下。哎!这人呐,究竟是从何说起呢……”
贺三川被眼前的一幕幕整的七荤八素,万没想到这就要当庭结案,心中一个闪念
“莫不是今天就要开发了我?”
“来人,”房一行神色凛然“将贺三川押下去,关入死牢,待我王批复下诏,便可结案。”
……
死牢与其他监牢不同,这是一座地下监牢。只有两座望楼,初来之人甚至都寻不见地方,也实在看不出森严之感。
在厚厚的黄土层上挖出豆腐块一样的监区,四周上下都垒着巨大的青石条,砌的严丝合缝,仿佛一个又深又阔的天井,沿着天井四壁掏出一孔一孔的窑洞,这便是牢房。
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连通井口,要是碰到雨雪天气,就会扣上一个六尺见方的石门,锁的死死的一丝光都不透。
结案判决的死囚都会在这里羁押,等待最后的时刻。所以这里有个外号叫“通天井”。
任你王侯将相、达官显胄,进了这里都终日等待着死期将至,凄凄惶惶,又奢望万一之恩。
囚犯们在恐惧与焦躁中日夜流转,不知今昔是何年。甚至很多人还没等到押解出去宣判就已经疯了。
死亡在这里并不可怕,反而是漫长的等待令人煎熬,生怕一道“恩旨”下来,斩罪成了剐罪,一人变成了满门。
于是每当这里的犯人被提押上去行刑,其他监牢里的人反而会道一声“恭喜”。
贺三川被人夹持着,在摇篮中吱吱嘎嘎的下降,随即被人一推,进了一间木栅号子里,只听背后砰的一声大门紧锁,叮里当啷的一阵锁响,他才从浑浑噩噩中略醒过神。秸秆草铺的霉潮味和骚臭味混杂在一起,浓烈的呛人,让他忍不住的作呕。
他借着天井上透下来的光,打量着四周,窑洞里黑黢黢的,勉强能看见十来个犯人,或静坐,或踱步,有的念念有词,有的抬头望天……真跟壁画上的菩萨一样,姿态各异。
贺三川的日子并不好过,自从进了死牢,三更用刑,五更挨打,没有一日安生。
牢头暗下受了指使,翻来覆去变着花样的绷扒吊烤,鞭子抽的他死鬼似的破口大骂,直到喊不动了对方又用竹条浸了盐水轮番猛抽。
狱卒们一句问题也不问,只顾着用刑炮制,打的贺三川血花四溅,浑身上下竟没一块好肉。
贺三川身子被高高的吊着,有气无力的耷拉着头,只能看见狱卒们来回晃动的双腿,心里是又悲又愤又觉凄凉。
自己出身名门,出入扈从跟随,鲜衣怒马;在外带兵更是意气风发,岂料竟然一日之间打落凡尘,直下地狱。
他身上疼的如同火燎,这时只听“日”的一声,鞭子啪的直抡头上,贺三川仿佛到了极限,脑子“嗡”的便晕死了过去。
当贺三川醒来时发现周围变了,他费力的撑开眼皮,只觉得一阵的眼晕,这才看见是个干净房间,轻柔的月光洒在身上,星空明澈,显得静谧极了。
他略略抬起头,努力用目光够着看身上,伤口都裹着白布,他心里有些诧异。
这时耳朵才恢复听觉,嗡嗡嘤嘤的起初听不真切,慢慢的终于分辨出是两个人正在谈话。
“夏大人,此案已由刑部结案,案卷已经呈上亲阅,怎么这就又移交了?”
声音泛着回响,随着依稀的脚步声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分辨着说话声,觉得耳熟,默想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房一行的声音,他想象着那双三角眼,心里更加沉重。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让他好奇,听起来很陌生。
“我王口谕,此案尚有些许不明之处。因涉及边关要地,且贺三川还是密地参将,诸多细则更不可外传。为保机密,由密参院接管,所有案卷一律不许留存,尽数交接。”
等对方宣完口谕,房一行一边领路,一边争取着什么,可却被对方一句“房大人幸苦了”生生截断。
语气上透露出来明显的上下之分,让贺三川揣测出外头应该来了个比房一行职位更高的人物,甚至——凌驾于刑部之上!
而言谈中“密参院”三个字,让他心中一惊,这个部司他不算陌生,而且打过交道。父亲的案子,无论密参院还是刑部,按理都是可以审办的。
在列国休兵止战、重新划定碑界之际。雍王钦令,抽调五军都尉府的情侦、军参二司骨干与丞相府的平策处合并归统,点派专人整合搭建班底,成立了一个独立统辖,负责全面情报收集的部司——密参院。
但是怪就怪在,此案是王令下达,由刑部审办在先,可结案以后又因为“些许不明”,改由密参院接管,这就值得深思了。
身上的伤痛让贺三川疼的倒抽凉气,思路也清晰了一些。看来,父亲不仅仅是“叛逃”这么简单了。
他不由得往密参院的方向琢磨。
当今天下诸侯纷乱,但景朝依旧还在,如同华贵的冠冕,代代相传供人敬仰,却毫无统辖之力。
列国也都依照景朝旧制设立朝廷架构。
丞相府处理军国大事,为百官之首;监察院弹纠不法,肃风整纪;五军都尉府执掌军机,统筹军事;另设五寺六部,各司其职,泾渭分明。
但是大雍太过特殊,处于四战之地,诸强环伺,在列国鏊战中一度被瓜分侵占,几近灭国。
尸山血海的不屈抵抗,和夹缝中忍辱偷生的经历,逼的大雍在谋臣不懈于内,勇将忘身于外的奋发中,开始谋求新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的认知却来自于极其惨痛的教训——
间谍。
当年北齐、大雍两国陈兵枫原河谷以北,对峙于青丘郡至杏花岭一线。两边苦战拉锯多年,整个枫原河谷一度号称“中原绞肉场”。
可上一代的雍王却在僵持阶段被奸臣蛊惑,从而错估局势,临阵换将!导致大雍三十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其中十六万俘虏被生生活埋,北齐兵锋直逼佳梦关!
这次惨败,不仅是大雍朝臣谨记在心的国耻,更是各国谋臣和谍报机构反复推演的名局,并不约而同的开始加大对情报力量的重视。
对方成功的秘技就是简单的一句话
渗透朝堂,买通雍王近臣,实现釜底抽薪。
以至于雍王定下铁律
外邦之臣不得任用!
贺三川探听着不远处的交谈,房一行似乎还在争取着什么,可那个苍老的声音却执意立即交接,不容有丝毫拖延。
他一边听着,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
自己幼年酷爱钻研兵法,对前朝名将谋臣的奇计险招心驰神往,而父亲则颇为不屑,一度争吵不休。
当时从未服输,如今深陷囹圄,反而思念起父亲的言语
“打头阵的不是士兵,而是间谍。大国角力,容不得纸上谈兵,所有的奇谋巧计都建立在精准的情报基础上。”
脚步声终于到了门前,只听一阵干涩的插销开锁之声,贺三川半睁着眼,看着一身黑袍的干瘦老者踱了进来。
悠悠的烛火将斗室照亮,贺三川有些虚弱的打量着来者,不由得目光一怔。
对方看上去五十出头,比父亲大不了多少,头发花白,还有些驼背,人长得满面红光,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仿佛喝醉了的酒鬼。
“你醒了?”老者俯下身子看了看他,随即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贺三川还在盯着对方看,刚才灯影恍惚,并未在意,此时近在眼前,更让他觉得此人诡异。
朝廷里还有这样的官员?
那人正凝眉打量着贺三川的伤势,只见他颧骨高、眼睛小,给人一种很阴厉的感觉。更加骇目的是脸上一道狭长的刀疤从左耳直到颏下,在恍惚的烛光中,微微泛着光。
“这几天你受苦了……”
“你是——”贺三川心知肚明,自己被捞出来,肯定是眼前的这位大人物出手了。
对方凝视着贺三川,仿佛认同着什么似的,慢慢点点头,嘴里喃喃自语“果然和你父亲很像,性子却比你父亲刚,是个莽撞人呐。”
贺三川心念一动,直愣愣的看着对方,只见老人身子往后微微一仰,两道卧蚕眉沉沉的压在眼眶上,更显得目光极其深邃。
直到多年以后,他都不会忘记初见老者的这一刻,岑寂的夜幕中,烛火悠悠,老者语调沉缓而平静
“我是密参院的首座,夏枯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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