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起了风,吹的窗纸不安分的簌簌作响,夏枯藤站起身将窗户阖上,继续将面容隐藏在灯影下。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贺三川躺在床上,身子哪怕轻微的一动,都会拉扯伤口。一行泪沿着他的眼角汩汩而下,有一个问题,他真的很想知道。
“我爹,他真的叛逃了吗?”
他费力的咬牙坚挺着脖子,满怀期待却又害怕的盯着对方的双眼,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却又恐惧于难以接受的真相。
“没有。”
夏枯藤身子前倾,极其认真的看着贺三川,“但仅仅是我认为。”
这句话说的贺三川刚放下心又莫名的诧异起来,随即便品砸出话外之音。
“你认识我爹?是吗?”
夏枯藤眼窝深陷,瞳仁如同古井一般暗淡无光,显得高深莫测。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凝眉思索着,终于叹了口说幽幽道
“贺谨,任鸿胪寺四方馆行令郎,出使西昌足足两年,签订盟约功成身退,这你是知道的,”他顿了顿,睨了贺三川一眼“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叛逃呢?”
夏枯藤跺着步子,在斗室内显得身影极其的高大,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而且你爹赴任海昌郡守,前去佳梦关,是我安排的。这个,恐怕你不知道。”
“啊?”贺三川吃了一惊,他心头一动,若明若暗的触碰到了什么,又一时把握不清。
夏枯藤在贺三川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转过身,盯着贺三川一字一顿的说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你爹——”他语气略略一抬,说话时刀疤微微颤动着“隶属我密参院礼宾司,任西昌处主事,专门负责西昌国都城内的一线情报。”
夏枯藤的刀疤在灯下反光,显得一张木刻似的脸更加狰狞“此次赴任佳梦关,也是有要务在身。”
“什……什么要务?”贺三川一时无法接受印象中那个陌生的父亲,可仔细回想父亲的言谈,反复有隐隐暗合。
外头冷不丁的风声又起,稀稀落落的雨点落实在窗纸沙沙沙作响,如泣如诉,只听夏枯藤的声音喑哑而又低沉“贺谨是去‘捉鬼’的。”
雨势借着风声,落在屋檐上渐渐的响成一片,只听远处有人奔走呼喊“下雨啦——井口盖上!”
贺三川突的一跳,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窗子,夏枯藤好似明白他的心中所想,轻声劝慰“贺谨的案子目前已经搁置,由密参院全权处理,你不用再担心了。”
贺三川颤颤的舒了口气,将思绪又转了回来“夏大人,你说我父亲去佳梦关,是要查人?”
“不错,”夏枯藤沉沉的点了点头,伸手将灯芯捻了捻,火苗莹莹如豆又渐渐亮了起来。
“下面跟你说的话,你不可外传,毕竟关乎你们贺家生死,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能由着性子来。”
贺三川一颗心拎到了嗓子眼,连忙点点头说道“规矩我懂,一定守口如瓶!”
夏枯藤盯着他看了良久,才收回目光盯着柔光悠悠的灯焰,仿佛无限追思
“你父亲出使西昌的第二年,接触了一个职方司的抄缮官。那人希望投奔我们,而且很急。”
夏枯藤说到这里止住了话,反而问了贺三川一句“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贺三川思索了一下,他毕竟不是情报官员,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呃——那要看——他能提供什么了。”
夏枯藤仍旧看着烛光,瞳仁闪烁不定“一般对于这种莫名的投靠,是需要非常警惕的,很有可能是对方故意抛饵试探。使臣与官员私见密语,是各国大忌。搞不好是会出大乱子的,所以你父亲也不敢轻信。”
贺三川“哦——”的一声长音,父亲的确持重老练,他遥想父亲灯下捻须捧卷的模样,产生了更深的好奇。
“但是那个官员手里的确有货,”夏枯藤蹙眉凝盯着屋角,望眼欲穿“他说他手上有一条紧要线索,能够直指潜伏我朝的一名高阶间谍。而且为了证明,他竟然随手画了个图形给你父亲。”
贺三川按照思路揣测着父亲的行为,喃喃自语道“图形?我爹寄回来了吗?”
一阵阴风将窗纸噗的吹的凹了进来,震得烛火一颤,雨声打的一片山响,沉雷滚滚中,夏枯藤的声音仿佛含着干柴,眼神也愈加幽暗。
“你父亲当场拒绝了,将人打发走后,赶紧凭着记忆将那份潦草图样画了下来并火速寄回。”
夏枯藤撇了一眼贺三川,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撑在灯前给他看。
只见纸上就是个极其简单的图形,说方不方,说圆不圆,中间还或横或斜的加了几笔细线。
贺三川诧异的看着,这小儿涂鸦似的,画的什么玩意儿?
刚想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情不自禁的身子一震,伤口疼的他嘶的一抽凉气。
“看出来了吧?”夏枯藤眼中泛着针芒似的光,灯下显得有些森人。
贺三川忍着疼认真审看,和自己的记忆慢慢的印合着,虽然有些偏差,但是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来。他一想到父亲接见的官员是职方司的,心下更加确凿。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夏枯藤“这……看着……好像是风池县的地图!”
“不错,那里你应该最清楚。”夏枯藤瞳仁咻的一闪,“风池县是机密所在,战时驰援北境随令机动,平时修城护粮以备不测,将来是作为纵深依仗的要塞。图舆仅存于五军都尉府和密参院两处,查阅权限极高。”
他手一下下的点着桌子,目光灼灼的盯着贺三川“知道为什么把你调到风池了吧。”
贺三川半张着嘴缓缓的点了点头,这才略有所悟。随即想到另一件事,难怪当时是领兵驻防,整个驻军全部更换……
“原凤池参备守将和麾下的军侯幕僚,我们都再三密查,的确没有发现有通敌的迹象,而且风池县周遭都是郊野,平地建城,那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贺三川也有着同样的疑问,默然不语的揣测着。
“所以对方再次和你父亲见面时,我让你父亲问了这个问题,对方说——”夏枯藤说到这里眼神变得忽明忽暗,这是他一直都颇为费解的难题。
贺三川也被对方的言语吊足了胃口,仔细的听着。
“对方说我朝中枢被人渗透,只要保他一家老小平安,他能帮我们指认出来……“
“他见过?”贺三川有些疑惑的问道,随即说道“不可能,职方司负责收纳图舆,这么个小笔杆子,随随便便能接触到我们大雍的高官?”
他看着夏枯藤鼓励的眼神,说道“我不信。”
对方点了点头,似乎也很认同自己的分析,然后继续说道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如他所述,他能提供那个人的识别线索。为了让你父亲确信,他透露那人寄来的图籍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破绽。”
“什么破绽?”贺三川急忙问道。
夏枯藤神色漠然,无力的摇了摇头。
“事发突然,我连夜布置了人手赶赴西昌接引官员,然后才密见雍王,也算是先斩后奏了。但是,”
夏枯藤说到这里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去,有些颓然的坐下身子说道“那个官员刚被西更曹接引出西昌,就遭到半路截杀!”
“啊——啊?”贺三川听到这里一惊,这个太过骇人听闻了,如此隐秘的事情,由眼前的密参院首座亲自委派……
“这件事情,我至今想来,都感到匪夷所思。我们反复推敲后,都觉得潜伏大雍的那只硕鼠,肯定和西昌的高层能够直接联系,而且极为畅通!否则他们不会应变的如此之快!”
贺三川平复着心情,顿时感觉的到一种既然不同的无声暗战。
“那我父亲在西昌……”
“这件事两国都保持缄默,假装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夏枯藤闭目良久,
“但是他们当时可能没想到,那次截杀,咱们西更曹却有一个人死里逃生,西昌的官员临死前把关键线索都告诉了他。”
“于是——我爹卸任回京,你安排他去佳梦关,就是为了和那个人秘密对接?”
贺三川立马明白了事情的收尾,从自己调防风池县,到父亲赴任佳梦关中间诸多的事情一下子串在了一起。
窗纸陡然一亮,一道电闪骤然划过,贺三川顺着思路终于明白了父亲此行的真正目的。也终于理解了三叔贺怀给自己看的那封难以理解的信。
“三川吾儿,为父此次赴任海昌郡守,生死难料。如若不测,万不可进京告状,忍气吞声,方能自保。”
他望着在电闪中忽明忽暗的窗纸,心中已经产生了一种直觉,他心中酸楚的悠然说道“我父亲……可能已经死了。”
“所以,我来找你,”夏枯藤身子陡然前倾,极其认真的盯着贺三川。
贺三川不由得浑身一颤,只见对方松弛的眼皮下泛着粼粼闪烁的光,鬼火一般飘忽不定
“你去佳梦关,密查贺谨去向!而且只能向我一人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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