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万物、芸芸众生,不出人、鬼、妖怪、精魔。还有一种,异于常类,乃执念汲天地真炁后,衍生的灵。
灵无实体,也无明辨善恶皂白之心,却可依附、夺占意志脆弱的肉身。
姽宁便是万象万物中,由梦念造化而生,自铸肉身的梦灵。
以梦为食,食梦修行。
*
初生心智的姽宁,无知好奇,逢人就学。学砍柴、捕猎、烧饭、织布,学说话、看书、打架、骂人。
她虽生而无畏,也渐明辨善恶。遭人欺辱,还以拳头,遇人慷慨,报以石头。石头乃她游历四方所得,都是些奇石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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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闯青山,游荡江河,已逾百载,如今与常人并无二般。
姽宁自知有异于常人的本事,苦于无师教导,不知如何运用。
一日,偶食一位老道长的梦,晓得他懂些厉害的道法,她心有所期,登门拜访。
那道士面慈目善,与她指条明路:“你能识梦念,必定能识别仙门福洞。你往祥光之处走,见仙府就稽首拜问,讲明你的本领,道明你修行的诚心。”
时光匆逝十余载,姽宁行访大大小小仙门福洞,不下十处,皆被拒于门外。
拒之不说缘由,只是那嫌弃的神色,就差骂她一句:邪物!
姽宁也不客气,啐一声:“愚昧凡者!”扭头就走。
又过半月,寻见一座高耸垂屏的大山,山巅有间寺庙。庙外的漆墙虽陈旧泛黄、藤草密布,可庙顶之上祥光满盛、盈耀天霄。
姽宁笃定,里头住着修为高深的和尚。
她按捺心喜,叩门喊问,开门的是位瘦高秀气的白面和尚。
她学和尚双手合十,行礼道明来意。
小和尚欠身道:“本庙僧人只行供奉之事,不收弟子修行,施主还是去拜谒临山的道观或尼姑庵。”说罢,他退身关门。
姽宁抬脚抵住门下,使个巧劲,将门撑开。
那白面和尚吃了一惊:瞧着身板小巧,又是女流,却能四两拨千斤扛住我的力道。
姽宁喜眉笑脸:“你这寺庙祥光瑞丽,必有修为强大的高僧,望你引荐,我与他谈谈修行事
宜?”
和尚又是一惊,分明是凡间女子,却生得一双看透仙光神气的慧眼。
才然细细打量——
此女果真双目彻亮,若山涧清清,剔透干净。衬得这姣好的容貌,更添几分仙灵之气。
可除却这非凡之貌,却与普通凡人无异,一无妖气,二非鬼怪,凭他凡胎肉眼,辨不清其间玄妙。
见她仰着笑脸睇来,映照晴光的眸子似在眼尾勾出一尾水色,凝视稍许,便似心魂勾动。
和尚暗自镇了镇神,默默念:皈依佛门,四大皆空!
他避过视线,再合掌道:“本寺供奉的是九重天上的伏魔大帝,是以祥光普洒、瑞气盈然,并非有高僧驻守。”
“伏魔大帝?”姽宁听说天上有天仙,地上有地仙,幽冥有鬼仙,却不知九重天上具体有些什么神仙。她一时来了兴致。问道:“那是什么样的神仙?道法很厉害?修为很高吗?”
和尚道:“大帝曾率兵一举镇压魔族,打退作乱的妖皇,位比天帝,你说厉不厉害?”语气颇为崇敬,眼里尽是光彩。
姽宁暗暗记下,心神向往道:“我可能拜谒大帝?请他收我为徒,教我修炼?”
“啊?”和尚一愣,哈哈洒笑。
“师弟笑甚?”门里走来个矮些的和尚,额添几许岁月痕,瞧着年长许多。
他手握法铃,刚念诵完经文,转走廊庑,听得笑音就过来。
“师兄。”白面和尚收了笑,合掌行礼,与师兄道明前情。
年长的和尚听闻,也欠身笑了起来。
“要答就答,不答便罢,笑我作甚?”姽宁生恼,皱着眉心:“大帝收徒很可笑?”
和尚们只当她打打诳语,不得为真。
年长的道:“大帝身在九重天,哪是你我凡人能轻易拜谒的?纵然你有幸见到,也当远观静音,凡胎浊体如何碰得了这天上的神?更别说收你为徒。单单睥睨一刹,便是我等大幸,凡蚁之躯,莫要攀那沧溟之势。”
姽宁才不理会这番长篇论调,问得认真:“如何能上九重天?”
白面和尚指了指上方,回道:“修行圆满,成仙成神,即可穿过九霄结
界,直入九天仙境。”
姽宁举头眺望,晴空之下并无仙境显露。
她定睛聚神,视达千里,似见到那重重结界。再穿浩渺云层,拨开晦涩迷雾,方见紫气东升、金光漫射,在蔼蔼祥云之中,数不尽的宫殿威严矗立。
惊艳一瞥,眨眼即消。
那是她依据听闻想象的虚影,亦或当真目及万里之遥,领略了一瞬九天之境,姽宁自己也不知。她只心中坚定:九重天是个好地方,能拜见伏魔降妖的大帝,学习强大的法术。
***
正值深夜,万籁俱静。
姽宁悄悄潜入寺庙,找到供奉大帝的殿宇。里头有两个和尚在守夜,恰在酣睡中。她蹑手蹑脚地步入堂内,抬头望去,借着烛光看清了大帝的尊容。
大帝在三界的名声虽然响亮,可传的大多是些惊悚的名声。什么鸷狠阴戾、嗜血好杀,不仅杀魔杀妖还杀仙,就是个威慑四海、大杀八方的冷面罗刹。
久而久之,大帝的模样在传闻中就成了:高大如熊、威猛如虎,一双纵目凶相露,两撇横眉狠劲显。
没见过大帝真容的,都如此笃信。
以至于传闻到了人间,凡人依据半数耳濡半数想象,将庙里的神像刻成了怒目刀眉、凶神恶煞的样子。
哪个牛鬼蛇神看见不得惶惶吓破三分胆,真就印证了大帝驱邪降魔的本事。
姽宁也不免惊叹:瞧这刀锋眉、虎突眼,神态这等威严凛凛,一看就是很厉害的神仙!
三界的神仙,她一个不识,伏魔大帝是她见识的第一位神仙。她将大帝的样貌牢牢刻在眼中,记在心里,往后有机会登天,也好认得。
姽宁稽首跪地,伏拜三下,起身合掌,虔诚默念:“大帝你往我这儿瞧两眼,好与我有个眼缘,等我上达九重天,记得我跪拜的诚心。”
祝祷罢,她心满意足地离开。
***
姽宁辗转回到呼腊山,找回十年前曾为她指路的老道长。
将一路被拒之事说尽后,提到奉帝庙供奉的伏魔大帝,就作揖道:“无人愿收我,道长将就教我些能教的,等我有朝一日修成了仙,拜入大帝门下,
必定携道长一同登仙途。”
姽宁曾为证明本领,现身他梦中,道长知她非凡物。见她孤零无所依,遂将她收下。
只是他并非住观的道士,一生行踏万川山海,旨在行善积德、传道助人。
姽宁于是褪下女装,换一身道袍,束一顶冠巾,与他一同传道,一边学习道法。
*
姽宁天赋高学得快,不消三年,飞檐走壁、呼风捻火、掌中运力,她样样精通,就是道长未曾领悟的穿墙结障,她也小有所悟。
道长再无本事可教,但见她素来行止随性,有恼即生、有怒即发,不屑说理,打架一流。他便开始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希望她往后多沉稳。
起初姽宁欣然听取,待他念得多了,她有些烦,时常离他五步远。
道长也不气馁,逢日出参道心,待日落念理法。
姽宁好气又好笑:“你一个低调行事的道长,怎就成了叨叨絮絮念经的和尚。”
***
道长一心向善,可惜造化弄人。
这日,姽宁恰好在河边打水,听闻尖叫声,她心中一慌,急回林里,就见一只狐妖手中握着道长的心脏。
道长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就快断气。
姽宁怒冲过去,一把将那妖怪的心也给挖了,爆碎掌中。她怒火难遏,抓起那被逼回原形的狐妖,抬手砸向地面。
力道之大,嘣一声,狐身碎裂,一块完整的肉骨都寻不见。
吓得道长吊着两口不敢咽下的气,半撑手臂,将她招呼过来。
姽宁抹去脸上的血,嫌弃地啐了一声,蹲在他身旁,将他扶起。
道长千叮万嘱道:“你是三界异灵,即便正统门派知道了你的本事,约莫只会将你当做邪物。凡人毕竟囿于井下,目光不及云上。你生而不凡,无需再用凡人的修行之法,你既食梦能助长修为,将来就以此法自行修炼,专食噩梦积善积德。时日到了,功德圆满,自然飞升。”
叮嘱罢,他一动不动,姽宁以为他断了气,正伸手帮他瞑目。
他冷不防抽了一口噎在喉管的气,瞪大眼,握紧她的手:“飞升后,即便大帝不肯收你,你也务
必要找一位老仙授你强身之法,教你济世之道。切忌乱动杀念,以免业障难消,累你遭罪。”
姽宁并未即刻应答,道士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便将她瞪着。
见他拼命吊着这口气,表情甚是痛苦,姽宁于心不忍,保证道:“你放心,我不动杀念便是。你快些瞑目,去地府投胎。”
老道长听得此言,心事已了,安然阖眼。
姽宁以为他已去了,忍不住多嘴几句:“动杀念之前,对方铁定命丧我手,毕竟我出手如电。”语气听起来还颇几分得意。
“你......”道长喷出一口血,最后瘫倒在地,果真死不瞑目。
***
姽宁将道长安葬好后,在坟前陪了他七日,话别后,动身去往奉帝山。
与大帝庙宇挨得近总归有好处,既能沾沾祥光仙气,还能时不时去与大帝讨个眼熟。
这般思量,她便在临山的山腰找到间荒废的山神洞,修缮后,将就住着。白天睡在山神洞,夜里飞往附近城镇村落食梦。
姽宁生为梦灵,一双慧眼能辨识梦念。
梦念分美梦、噩梦、荒梦。梦念最强的,当属美梦中的情.欲之梦,噩梦次之,荒梦就是平平淡淡的梦。
梦念越强,越有助于她提升修为。
姽宁曾急于求成,大剌剌地观摩过凡人的情.欲之梦,最后面红耳赤地退出,终是选择食用噩梦。
***
光阴似箭,飞逝四十载。
奉帝山上的年轻和尚们,都成了耆耄老者。
起初见到容颜不衰、反渐貌美的姽宁,和尚们又惊又怕。而后屡见她诚心拜帝,又听她说:“为人消除噩梦,助添飞升功德。”再不另眼看待。
但凡心神不宁、噩梦缠身,和尚们还会特意请她化解一二。
姽宁如今修为大有增长,原来只能捻一簇火苗,而今举手便能燃起熊熊烈火。曾轻功了得,今已能驾驭风势,乘风飞行短程距离。
但凡人的梦念再如何强大,于急盼飞升的姽宁而言,却是杯水车薪,不知多少年月可修得圆满。
*
这晚,姽宁正在庙堂祝祷,恰逢初次为她开门的白
面和尚守夜,她便与和尚闲聊几句。
说起心中烦恼,姽宁止不住嗟叹。
和尚劝说道:“凡人若要登上仙途,少说积累十世功德。妖怪若想成仙,也得要个千年,还是一生向善,心无恶念。似你修为这般增长,已属罕见,兴许要不了三五百年,必能大成。”
姽宁是个急性子,努努嘴:“可我连两百年都不想等了。”正规仙门不收她,凡间已无可学的本事,趁早飞上天去长长见识。
那和尚拍腿哈哈笑:“你若有幸食得神仙的梦,必定一飞登天。”
天都飞不上去,怎么遇到神仙?姽宁晓得他是玩笑话。
她抬头望了眼大帝的尊像,也调侃道:“倘或大帝愿意收我,好歹派个神仙下来让我食梦,助我尽早飞升。”
*
是夜,姽宁回到山神洞,不料朔风突袭,大雪压山。
雪下得仓促,仿佛是上赶着将寒冬催来。
五日后,洞内柴火烧光,水也饮尽,姽宁趁着难得放晴,出洞劈柴打水。
不消多时,行至山底,有一弯清澈水潭。山泉沿着山崖蜿蜒而下,叮叮咚咚落入潭中,将水面的薄霜打穿个小洞。
姽宁蹲下来,将壶口对准山泉滴落的位置。
严寒时分消融的雪水异常冰凉,溅在手上,彻骨刺疼。
姽宁正要捻诀暖手,忽闻上空呼呼风声,她狐疑举头望去……
好家伙,那上头掉下来个人?!
只见人影越坠越近,就要砸落地上。姽宁抬手刮起一道旋风,将那人接住。但他速度太快,她也只是顺手起风,那人落势未停,砰一声,瞬间埋入半身高的积雪中。
姽宁将水壶挂在腰侧,起身往那儿走去。
凹坑之下的雪被鲜血染红,这人趴在雪地,不见动静。
姽宁拾一根败枝,戳了戳他手臂,没有反应。
摔死了吗?
姽宁就地堆雪将他掩埋,一边念道:“下辈子别再寻短见,砸到旁人怎生是好,那被砸的多冤屈?”
埋好后,她学着和尚双掌合十,念两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便是帮你超度了。”
姽宁拍拍手,转身离开
,未走几步,猝然停住。
她圆目惊睁,忙回身,凝神盯着那用雪堆起的坟,须臾大喜。
噩梦....且有着异常强大的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