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宁两步冲回去,又将人从雪堆里刨了出来。
翻转一看,他脸上混杂着泥土鲜血,还有被血染红的雪渣,好不惊悚。鲜血几乎将衣裳浸透,仍涓涓地流出来,染透了粘在身前的雪泥。
姽宁抖落他衣裳的雪渣泥土,这才发现他胸前的布料似被锋利之物划过,破碎不堪。
她瞧不清他模样,只通过服饰辨认是名男子。
姽宁取下水壶,三下五除二帮他洗净脸上污垢,面容方显,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郎——肌肤白得胜雪,失血后的脸色更瞧不出半点红润。
苍白的双唇吃力地抿着,正陷入梦魇。
奄奄一息尚有强于他人的梦念,倘或恢复伤势,梦念必定更为强大。
姽宁止不住欣喜,这可真是天赐之礼!
生怕林间寒气要了他的命,她再不耽搁,去将水壶重新接满后,背起他,直奔山神洞。
*
回到洞内,姽宁即刻堆柴生火,直到洞内暖烘烘,才灭去明火,留下烧红的干柴取暖。
她将少年破碎的衣裳尽数脱下,留了条裤子。再用素日洗脸的帕子蘸点水,清洗伤口。
伤口共有四处,皆是刀伤。胸前三处,背后一处,即便是最浅的伤口,也有指头厚的深度,肉都翻了出来。
伤他之人刀刀致命。
姽宁从洞内废旧的神龛下翻出疗伤的膏药。奉帝庙的和尚慈悲心肠,前些日炼制出新的药膏,分了她两瓶,今日得以派上用场。
上好药,姽宁取件稍大些的袍子,帮他穿上,恰恰合身。再拿出自制的皮毛大氅,把他包得严严实实,仅露出颗脑袋。
姽宁将少年放在靠近柴火的位置,再起身将他那身衣裳带出洞。
洞口东侧十丈外便是悬崖。
姽宁捻个火诀,衣物少刻焚烧殆尽,再扬一阵大风,吹起地上雪花,裹着灰烬,洋洋洒洒飘去崖下。
雪风一刮,气息即散。
她留个了心眼,以防那杀人的仇家来寻尸,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
三日后,晨光洒入洞内,在姽宁的睫毛抹上一缕暖色。
她挣扎数番,掀开眼皮,惺忪的睡眼
几分朦胧。她仰头打个呵欠,低头时,冷不防撞入一双正疑惑望来的眼睛。
醒了?
姽宁眨眨眼,也将他看着。
少年白皙的脸蛋再不似前几日半死不活的惨白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比山崖下方的清潭水还要透亮干净。而凉凉淡淡的目光,也似严冬下的潭水,没一丝温度。
“你能否松些劲。”清亮的声音打醒她七分神。
姽宁这才发觉自己正抱着他睡在草团上,手臂将他连同毛氅一并紧紧箍在怀里。凡人身子不耐寒,怕他重伤未愈,一个不留神就冻死了,是以她每晚睡时都会抱住他。
姽宁连忙松手,坐起身来。
少年身子虚弱,挣动数番,仍被困在毛氅内。他挣扎得气喘吁吁,竟与毛氅犯起恼来。
姽宁实在看不下去,便上前帮忙解开氅子,再扶他靠坐在石壁前,将毛氅披在他身上。
瞥见他警惕地攥着拳,她一边帮他系好领子的绳带,一边笑道:“我若要你的命,你早就去投胎了。”
少年没搭话,手掌攥着的力度也未松懈半分,仍是戒备。
视线落在姽宁微垂的纤长睫毛上,再顺着姣美的眉目而下,细细打量。年纪看着不比他大多少,但说起话来颇有些气势。
姽宁盘腿坐在他面前,睇去。少年眼中的探究一瞬即逝,敛为满目冷清。
跪宁将前几日救他之事详述后,两手交抱身前,略抬下巴。
“我救了你。”她强调道。
少年微颔首,淡淡回道:“多谢姑娘相救。”
“然后呢?”姽宁扬起眉梢,哼出几分盛气逼人的架势:“你是不是得好好报答我这位救命恩人?”
他不急不迫地说:“我孑然一身,无财也无物,如今这身衣袍也是托姑娘的善意,恐怕难以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善意?呵,我救你可并非善意哩。”她半开玩笑的口吻,听得他不由警觉起来。
二人素不相识,她能有何意图?
难不成......她知道他的身份?
少年心头一紧,正惴惴不安,姽宁开口:“我不贪你的财,也不要你的物。”
“你要什
么?”
她一句:“我要你的人。”把他给惊得愣了好半会儿。
少年难为情地别开视线:“承蒙姑娘看得起,只是我......”
恐难以身相许。
如今九死一生,心底压着血海深仇,仇未了,哪有心情聊这男女相许之事。
他拒绝的话尚徘徊在齿间,姽宁不给他犹豫的机会,道:“往后乖乖待在我身边,好好睡觉,好好做梦,以此报答。”
少年费解地听着,睡觉和做梦要怎么报恩?
姽宁蓦地凑过去,伸手掐住他脖子。他瞪大眼,一口气滞在喉间。
她指甲刺在他肌肤上,警告道:“你这命是我救的,自然归我所有。你若不从,我即刻捏断你的脖子!”
少年嗫嚅半晌,哑着嗓子问道:“我该如何做梦报答?”
姽宁松手,与他坦明:“我以梦为食,要的就是你的梦,你无需多想,随意做梦。当然......噩梦最好。”
这些天,他做的尽是噩梦,梦念出奇地强大,她吃得极为满足。
梦里的少年不甘被杀,渴望手刃仇家,害怕就此死去。他手执长剑,恨怒难消,奋起反抗,舔血复仇。
正是因为窥见了他的梦境,姽宁才知如何胁迫他。
“......食梦?”少年大惊:“你不是人?!”
姽宁绕过他的问题,直截了当说明条件:“作为交换,我帮你报仇如何?”
姽宁朝他眯眼笑,弯弯的眉眼活像只狡猾的狐狸,嘴角的弧度却似淬了毒的勾。
少年脑子乱成一团,与妖交易……他可从没想过。
他以为她是妖。
姽宁起身,一边收拾燃尽的干柴,一边碾碎他最后的一丝犹豫。
“我能容你慢慢考虑,别人可不会给你时间。那些人在山里搜索了几日,没见到你的尸体大概很不放心。”
她抱着焦黑的干柴,往洞口走去,“我若撤去洞口的屏障,你猜猜他们几时能发现这里?”
说罢,她挥手就撤去屏障,凛冽的寒风猝然灌入洞内,激起他一身寒颤。
“这对你可是一本万利的交易。”姽宁精准地扼住他的命门。
他死里逃生,唯一的念头就是复仇索命。但他孤身一人,无所依仗,倘或擅自冲杀,无异以卵击石。
只要能达成心中念想,消弭心中怒恨,与妖为伍又有何妨。
等姽宁回来,少年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我助你复仇,但人由你亲手杀,血在你手中淌,与我无关。”姽宁撇得干干净净,因为杀生妨碍飞升,却要吃他的梦,助自己成仙,也不知对谁才是一本万利。
***
少年名叫穆彦青,坦山国郧城人,原为穆龙山庄的少庄主。
穆龙山庄因炼制铁器而驰名远近,尤其精湛的制剑工艺,令许多爱剑人士慕名前往。哪怕奔波千里,候等十余载,只为求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山庄名气如日中天,却在五年前,传出噩耗。
穆龙山庄庄主因肺痨不治而亡,留下妻儿廖夫人及少庄主穆彦青。
穆彦青当年只有十岁,无力接管整座山庄,暂由廖夫人代管。
半年后,廖夫人改嫁,嫁的夫君是坦山国国主的四儿子蒙利。
从那时起,穆龙山庄彻底终止与普通百姓的交易,开始专为朝廷打造兵器,山庄内锻造铁器的炉窑也逐渐被朝廷官员接管。
不出三年,朝廷几乎扼住山庄赖以生存的命脉。
庄内众人愤懑不满,甚至打算集中散落在庄外的势力,一同对抗朝廷,俱被廖夫人压了下来。
半个月前,已成少年的穆彦青因山庄存亡之事与廖夫人争辩,要她阻止蒙利一步步蚕食山庄。
廖夫人却说蒙利一心为山庄着想,要他莫要误解继父。
穆彦青辗转难眠,半夜打算再去劝说,无意发现廖夫人与四王爷蒙利早已暗度陈仓、沆瀣一气,且以药物制造其父肺痨的假象。
待四王爷走后,他愤然入屋,质问廖夫人。廖夫人跪下来,哭哭啼啼地求饶。
穆彦青忿忿不平地骂了她几句,扬言要与山庄的管事们揭发蒙利,还要将蒙利赶出去。
怎料廖夫人将这事说与蒙利,蒙利怀嗔在心,狠下杀手。
最终被姽宁救下。
***
春去冬来又一
年。
姽宁畅快地食用穆彦青的噩梦,修为增长不少,也信守承诺,助他复仇。
穆彦青踏着累累尸骨,淌过腾腾血海,杀出一条血路,直捣穆龙山庄。
他将前情真相昭告于众,逼得蒙利将剑抵在廖夫人脖子上,威胁道:“你敢走近一步,我就让她脑袋分家!”
一旁的姽宁厌恶地骂道:“她是个人渣,你就是人渣中的渣滓。那么喜欢脑袋分家,我让你如愿以偿!”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与本王叫嚣……”他话还没说完,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将剑调转方向,压向自己的脖子。
“我是个帮你脑袋分家的好心人。”姽宁转身叮嘱穆彦青:“砍准一些,别让他的脏血溅到自己。”
穆彦青即刻上前砍下蒙利的脑袋,喷涌的血溅在廖夫人身上,将她吓得腿一软,瘫在地上。
穆彦青无法狠下心杀母,遂将廖夫人关在山庄后的铁牢内。
***
穆彦青杀了四王爷,此举震惊朝野。
国主悲愤交加,誓要派兵荡平穆龙山庄。
一夜,姽宁悄然进入国主梦内,佯装神明托梦,斥责他派蒙利勾引廖夫人,残害庄主。举止不仁,道德败坏,歹念横生,罪该亡国。
唬得那国主连连磕头,保证再不打穆龙山庄的主意。
不久,山庄恢复往日生机,也不再为朝廷锻造兵器。
半年后,廖夫人因绝食死于牢中。
整座山庄的人都巴不得她死去,以泄心头之恨。若不是看在她是穆彦青亲母的份上,只怕就得挂上红灯笼庆祝一番。
穆彦青心中仍有怨怒,没去见她最后一面。
*
这夜,阴云罩月,他噩梦连连。
即便站在门口,姽宁都能感觉到一阵阵强大的梦念自他屋内往外涌出,形成层层涟漪,蔓延开来。
足够强大的梦念甚至能影响周遭之人的梦境,甚至心境,她还从未见过哪位凡人有如此能耐。
许是相处久了,姽宁不忍见他整夜深陷梦魇,便打算入梦将他唤醒。
*
梦境在山庄内,却是阴沉沉不见天日。就连山庄内栽种的桃花树都失
去了原有的色彩,一片惨淡。
穆彦青站在桃花树下,手掌抚摸树干,树干上刻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早已辨认不出字迹。
这是他的梦境,只要他想展现这些字,她便能看见,除非他根本不愿在梦里记起这几个字。
“这是廖夫人的名字,在我五岁学会写她名字时,父亲教我刻上去的。”穆彦青感觉到姽宁入了梦境,这话是解释给她听的。
从他打算复仇开始,就没说过一句‘母亲’,只当她是杀父仇人。
姽宁听见刮痕声,走近一看,他正用手指抠乱这刻下的三个字。被扣乱的地方犹如划破的肌肤,不断泱出血来。
鲜血淌过他修长的手指,直至将整只手覆盖,触目惊心。
真正的噩梦不在于看见面目惊悚的鬼怪,而是深陷悔恨、痛苦、怒愤之中,无法自拔。周身仿佛被荆棘密布的囹圄覆裹,每欲挣扎,鲜血淋漓。
穆彦青看似对廖夫人怨恨积深,并无亲情,即便听闻其死去的消息,也无动于衷。
唯独姽宁知道,自从得知廖夫人的死讯,他夜间便无法安宁。
每夜的梦境都会出现这棵刻了字的桃花树,而他总站在树下,一声不吭地用指甲刮掉字迹,整个场景窒息又压抑。
那棵树早已不存在,如同破灭的母子情。
他一面追忆十岁之前的母亲,渴望曾拥有过的和睦家庭,一面又痛恨十岁之后的廖夫人。矛盾的情绪在他心头反复碾压,将他的心碾得碎裂不堪。
姽宁劝道:“你若不释怀她带给你的伤痛,就得永远禁锢在噩梦中,一辈子也绕不出这个困境。”
穆彦青手掌一顿,缓缓握成拳,转过身来。
他视线落在她身上,空洞的眼神寻不见半点光彩。
“姽宁……”他沙哑地唤道。
姽宁默等他的话,他却只是愔然将她睇住,满载她面容的眸中渐渐浮现光亮。
穆彦青忽然上前,将她拥在怀中。
“我只剩你了……”他声音很轻,脆弱得仿若被雪压弯的柳枝,随时都会折断。
姽宁愣了一下,下意识要推开。
他双臂收得更紧,埋头在她
发间,问道:“若我再无噩梦供你食用,你会弃我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