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空山的山洞内,姽宁就曾有过疑惑。
听他所言,他对妻子虽少有甜言蜜语,却也是关护备至,妻子亦对他偶有温情流露。二人之间没有轰轰烈烈,更似细水流长,日渐情浓。
仅仅因为夫妻间闹了些矛盾,她就选择绝情而去,甚至情愿舍弃孩子?
此刻,百灵道出的‘囚禁’二字,就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那迷朦的天幕,落下一束扎眼的天光,将潜藏于黑暗的真相照个透彻。
这大概能解释,为何当初她会决绝地离开他。
思绪平复些许,姽宁便问:“我与他发生过什么,以至于他要囚禁我?”
身处灵识内的百灵和湮灭并不知外界的事,遂也不晓得他们夫妻之间的纠葛,只道:“有一日,你的元神突然进入这里,那也是我们初次见面。”
那日,姽宁听完他们的身份,什么也没怀疑,只是急迫地恳请他们帮她逃离天庭。
一问之下,两人才知她这几日被怀苍囚禁在他的‘梦魇’。
“你那时心灰意冷,说他对你没有半点感情,说他娶你,也不过是想利用你食梦的本事消除业障。”百灵道:“你为了逃脱他的梦魇,不惜自毁元神。他大概怕你死了,遂将你的元神带出了梦魇。你却因元神重创,没能归体,意外进入这里。”
湮灭补充道:“那日你意识浑噩,急需疗伤。百灵懂得以妖术入梦,正好可以帮你收集梦念,再带入这里供你食用,助你尽快复原。”
在姽宁决定暂且留下疗伤后,百灵便离开灵识,使用她的肉身。
彼时的怀苍并不知姽宁体内的元神是百灵,待确定她并无性命之忧,便匆忙去闭关。
趁他离开的那段时日,百灵满天庭寻梦。
梦念之中当属情.欲之梦最能增长修为,只是姽宁向来不愿食这等梦。百灵自然没有诸多顾虑,专挑长得俊俏、修为不低的男仙,以妖术迷惑,再收集情.欲之梦。
因妖术蛊惑,那些男仙统统被迷乱心神,入睡便会坠入云雨翻腾的春.梦。而他们梦里臆想的女子,皆是百灵从天庭的画仙那儿偷来一些画像中的女子。
那些男仙梦过便不记得女子模样,可也耻于夜夜春潮滚滚,便笃定是姽宁施法控制了他们的梦境,害得他们精气受损。
正是百灵肆无忌惮地收集梦念,姽宁的元神日渐恢复,却惹了一身腥臭。
在天庭,有关姽宁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流言甚嚣尘上,就是一向冷淡寡言的湮灭也忍不住指责百灵的做法欠缺考量。
百灵却不服:“这是帮她离开怀苍最好的办法,你懂个甚么!”
尚在灵识内疗伤的姽宁,也默认百灵以此手段惹怒怀苍,并与她断绝婚姻关系。对她而言,只要能离开怀苍,但凡有用的办法都是最好的办法,甚至可以不计后果。
消失多日的怀苍终于出现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对姽宁严刑拷问一番,再将她逐出伏魔宫。而他非但没有赶走姽宁,甚至于广华殿内,警告众仙莫要传谣诋毁姽宁的声誉。
怀苍回来那天,正是姽宁的元神重新归体之日。百灵和湮灭也不知她之后究竟是顺利逃离了天庭,还是继续被迫留在天庭。
湮灭道:“几年后,你再次来到这里,却完全没有意识,我们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百灵率先借用你的肉身查看情况,睁眼就见到怒气腾腾冲过来的大帝。
情况危急,她来不及细思,不得不出手。而后她自觉不是大帝的对手,遂急忙换我上阵,等我附体,周围满是披甲上阵的天兵。”
湮灭为保住姽宁的肉身,不得不拼出血路,逃离天庭。却不敌天帝的四面佛大雷鼎,终被镇压在御空山下。
听完自己被封印的来龙去脉,姽宁不禁陷入苦思。
万象镜内不可滞留太久,眼下是直接离开,还是先去救他,抉择甚难。
她一面迫切地想从怀苍口中知道当初囚禁她的理由,一面却彷徨,若他当初果真令她深受伤害,她就该立马离开。
自打她在山洞苏醒到今日,过往种种皆是听他人转述,孰真孰假,不得而知。
回想这些日子与怀苍相处的点滴,脑中突然闪现那个孩子的身影,他们的孩子——南辛。
虽仅见了一次,她也看得出南辛对怀苍的敬重和依赖。
父亲究竟是善待孩子,还是虚假作态,孩子的眼神不会撒谎。纵然百灵曾用她的身子做出令怀苍恼怒万分的事,他对他们的孩子却不曾亏待。
心中有情有义,当真会是一个表面假装夫妻恩爱,暗地里囚禁自己妻子的人?
且在她恢复的记忆中,她曾为沾沾伏魔大帝的仙气,就近住在供奉大帝庙宇的邻山,也屡次进入奉帝庙,祭拜祈愿。惩恶除邪的伏魔大帝一度是她崇敬的神仙,转眼就成了将她囚禁的险恶之人?
若不问清,心中难平。
姽宁沉沉吁出一口气,做了决定:“我先去救他。”
即便百灵再三笃定万象镜困不住他,姽宁还是选择去救怀苍。
“他当年为何囚禁我?我元神归体后与他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几年之后,众天兵为何围攻我?这种种一切,都该由他亲口告诉我。”
听她语气坚决,百灵和湮灭没再多劝,只是叮嘱:“他若不肯道明实情,反要对你出手,你暂不是他的对手,逃为上策。”
姽宁应下,元神即刻归体。
***
恢复意识后,姽宁目之所及皆是净透无尘的水镜,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照尽七情六欲、妄痴怨惧,令入镜者无所遁形。
这便是万象镜。
姽宁在这些镜子内看见的全是百灵的身影,这是百灵方才在灵识内对她施加的妖术。既然无法摈除杂念,便用妖术覆盖神思,如此一来,万象镜对她暂时构不成威胁。
但妖术维持的时间有限,姽宁不敢耽搁,按照湮灭所教,她双手合十,再将力量凝聚在掌中。只待掌中力量趋近饱和,她运气一震,排山倒海之力自她掌心迸发而出,撞得镜子嗙嗙作响,回音轰鸣。
半会儿后,水镜发出激烈的颤动声,犹如飞鸟振翅。
而被她的力量打破幻想的万象镜内,画面接二连三出现了变化:不仅会显现出曾被囚入此镜之人,还会将他们心中所念一一呈现。
姽宁双目如电,在这不断变化的万千水镜中迅速搜寻怀苍的身影。不消片刻,视线落在上方一面镜子,镜中的怀苍正背对她而立。
她纵身一跃,
跳入镜内。
姽宁疾步至他面前,只见他双目微阖,眉头蹙起,似乎正沉浸在梦魇中。
她立即施法,以元神进入他的梦境。
不料在进入梦境前,一堵高大无边的墙体将她阻隔。姽宁抬头望着这厚重的墙,宛若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阻挡她的去路。
脑中忽而闪过零星的画面,她似乎来过这里......
姽宁慢慢走近,抬手触碰这高山一样的墙,再用力往内推,手掌附近的墙体忽而流动起来,缠住她手臂,猛地将她往里头拽去。
一阵眩晕过后,姽宁睁开眼,眼前景物逐渐清晰,却令她心中一震,瞪大了眼。
这......是她曾生活了六年的穆龙山庄!
仿佛就在昨日,所有一切都那么清晰,一景一物与她记忆中的分毫不差:诺大的庭院有一弯种满荷花的清池,正值盛夏,池中荷花争相绽放。
一位少年站在池边的廊道下,他身姿颀长、笔挺如松,莹润白净的玉簪将耳边长发绾得端正,就是那衣裳的摆角也都熨得平整,没有半点折痕。
正是穆龙山庄的庄主,穆彦青。
他的注意力全然在池水中央,有位姑娘正坐在木船上弯身摘莲蓬,是当初住在山庄的姽宁。
她摘下一朵巴掌大的莲蓬,拨开一颗莲子,去皮后放入口中咀嚼了几下,忽而笑起来,举起莲蓬朝他挥手:“这新鲜的莲子心不苦,好吃得很,你要不要尝尝?”
“好,你摘一朵给我。”穆彦青回道。
即便此刻没看见他的面容,姽宁也记得他那时的表情:嘴角微微带笑,难得一见的愉悦。
她抬步想走过去瞧瞧他,哪知画面陡然一转,来到山庄后的冷泉,那是穆彦青时常沐浴的地方。
“你要衣服?那就上来啊,哈哈!”调笑声来自冷泉旁的一棵树上。
姽宁抬头看去,就见自己正坐在粗壮的树枝上,手里抱着一团白色衣物,朝下方喊道:“昨日是谁与我赌气,跑出去喝得烂醉如泥?酒醒了吗?醒了就自个儿上来拿衣服啊!”
冷泉下的穆彦平抬头望着正幸灾乐祸的姽宁,两只耳朵通红,却又
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泡在泉里。
见他没动静,她又喊:“你来不来拿啊?不来我就把你衣服带走咯!你光着屁股回屋吧!”
“是你喊我拿的。”怎料穆彦青突然起身,精壮的胸膛即刻展露在她视线中。
树上的姽宁呆了一瞬,目光顺着水滴流过那结实的腰腹,再……她惊得连忙扭过头,骂道:“谁让你站起身的!不害臊!”她骂骂咧咧将衣服丢下去,转过身就跑没了影。
穆彦青就这么站在冷泉内,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目光落向远处。
姽宁站在他身后,夕阳在他身上洒落金灿灿的暖光,她仿佛能看见晚霞在他脸庞温柔地淌过,勾起喜悦的弧度。
可她还没来得及走过去印证自己的猜想,画面又是一变,这次是在烛光昏昧的屋内,是她住过的屋子。
穆彦青坐在床沿,微垂头,脸庞隐没阴影中,他呆呆看着床上的枕头。
良久,他忽然笑出两声:“你究竟当承诺是儿戏,还是只对我儿戏?”沙哑的声色透着浓浓的苦涩。
“你说只要是我的梦,你就食,好梦噩梦皆可。我努力做着梦,以为这样能将你留住,可你还是走了....”
“你是妖,我是人,我寿命不如你,所以你理当可以把承诺当作玩笑。我却将你所言,一字一句刻在心里,刻得流了血、结成疤,只怕自己忘记。可我如今真想忘记,忘了你....”
穆彦青一手紧紧攥着床单,呼出一口气,沉默下来,微弓的背显得孤寂又无助。
姽宁一直以为穆彦青对她只是出于依赖,因为他母亲的残忍无情,他才将感情转移在她身上。
可这番痛彻心扉的话,一句句用力地敲在她心头,她恍然发现,他对她似乎有着区别于普通依赖的感情。
姽宁慢慢走过去,唤道:“穆彦青?”
那人身子猝然一僵,缓缓转过身,见到来人,双眼不可置信地渐渐睁大。
姽宁更是错愕地看着他的脸,怎么会是怀苍的模样?
这才惊觉自己进入的是怀苍的梦境,她震惊万分:“你、你是穆彦……”
她话未尽,怀苍起身冲
至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力度有些难控,恨不能将她嵌入自己的身子。
他手掌不停摩挲她后背,呢喃道:“是梦也好,梦里回来也好。”
姽宁脑子一团乱,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位天庭的神仙什么时候成了那个凡间少年?
忽而,她想起怀苍曾在山洞讲述与妻子故事的开端,便提过他曾下凡历劫与妻子初次相遇。
那时她并不知自己是故事的女主人,而后得知是他妻,太过震惊,以至于将他提及的这段往事给忘了。
此时回想他当初所述种种,几乎就差在脑门直接贴个‘穆彦青’来提醒她了。
姽宁费劲地将他推开,依然难以置信:“你是穆彦青?”
怀苍垂眸将她端量,如是坦白:“穆彦青是我凡间历劫的化身。”
短短一句解释,犹如一道惊雷,将姽宁劈了个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