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没说什么,半蹲下,双手去扶老者一侧胳膊。
老者盯他半刻,就着他手腕力道缓缓坐起。
顾星朗又探身调整了软垫位置,确认对方坐得还算舒服,也自往台阶上一坐,轻言慢语
“机会难得。您要练兵,我也一样。”
老者望着大门外浓荫日光,浅黛蓝的少时春夏已经作别,此生不复相见。他默半晌,开口道
“这会儿宫门口闹腾的都是我的人,你练的哪门子兵?你又是混在哪边进来的?”
“哪边都没混。”
老者侧目瞥他一眼,“臭小子,我好歹算你岳丈。”
“是。”顾星朗也偏过头,微颔首,“所以亲来赔罪。”
“我润儿是比她不得。”老者半耷拉眼皮,有气无力,“但你是国君,再少年意气,总要有分寸。”
“晚辈所行,并非少年意气。”
“你这会儿还是少年,”老者一嗤,“岂有资格评说。待你而立,再至四旬,尤其到了我这个年纪,真正过了少年时,回头再看,才知是否少年意气。”他抬了抬眼,
“明夫人那段怎么回事,你是祁君,总知道?”又瞟一眼大门方向,
“她可比我们段家的女儿厉害多了。小子,少年意气的代价,今日下注越多,他日赔得越惨。坐君位的人,侥幸不得。”
“她此来韵水助您解储君一题,想来已经表明立场。”顾星朗转头看门外日荫。
“呵,那确实——”老者正要感慨出口,忽一怔,笑起来,“好啊。不愧是顾夜城的后人。我说你练个兵还千里迢迢自己来,费这么些功夫入宫见我,”
他彻底偏过身,直直看顾星朗,
“你是来问,她拿这局大忙,同我换了什么。崟还是祁,或者别的。”
顾星朗继续看门外日荫。
老者眼神变得生动,了然又嘲弄,
“若我告诉你,她是向我换了合纵之诺呢?锁宁城局,联崟对祁。”
顾星朗面色不变,也偏过身盯着老者,“我不信。”
老者再次笑起来,比先前更肆意,“那你还来问我做什么?祁君陛下,你就信你想信的,来日自见分晓。”
顾星朗起身下台阶。
“后悔了?觉得不该来,更不该问?”老者单肘撑台阶,后背就着软垫,格外适意。
“还请您勿要告诉她我来过。”顾星朗已经走出去好几步,未转身,依旧背朝老者。
“凭什么?”老者笑问。
“我是和北境南下的两万铁骑一起来的。您刚不是问我混在哪拨禁军里入的宫?”
老者浑浊的眼闪过利光,“北境那两万人已经到了?”
“就在正宫门西北方向三百里外等着。”
“等谁?”
“自然是等我。”
老者眯起眼。“你是在告诉我,他们如今听你号令。”
“我的人,自然听我号令。”
已入申时,日光减淡,划入却非殿外浓荫更显得室内幽暗。
“小子,我没多少时间了。”老者再道,音色忽颓然。
“您的人还是您的人。”顾星朗停止哑谜,“只是没南下,此刻正困在白水河谷地。”
“两万人。全换了?”
“全换了。正宫门外三百里处那些都是祁军。”
“呵。你放着西边阮家不收拾,要趁我白国之危动手了?”
“方才一进来已经说过,晚辈别无他意,只是借机练个兵。若需要,这两万人听凭您差遣,您要安王即位,他们就帮您让安王即位。当然了,”
顾星朗回身,重新上台阶蹲在老者跟前,
“我能换两万人,就能换十万人,趁着韵水城乱举兵南下收了白国也不是不可能。他们都来不及救,也不会来救。”
他们,自然至崟蔚。崟蔚至白国,分别近万里、逾万里,且都隔着大祁。
最重要是没空。他们在布局锁宁城。
“你不会。”老者亦平视他,目光死寂。
“是不会。但我可以。”
老者闭眼一瞬,“要什么。”
“告诉我,她向您换的什么。”
“只要你在位,白国永不行合纵之策,不与祁国为敌。”老者脱口,说得飞快,
“给你这个答案,你又信么?小子,你要坐好这个位子,护稳祖宗基业,此刻无论我答什么,你都不会尽信。”他顿了顿,
“那还问个屁。”
顾星朗依然盯着老者的脸,眸中光影变得晦暗。
“我不会叫她知道你在试她。放心去吧。”
“我没有试她。”
“若非想试她,你自己在霁都就能干的事何必让她一个女子只身来韵水。”
“她有她的能耐和做法。她想来,我便让她来。我让得起。”
“所以你只是顺手。总归她已经来了,干成了这么大件事,必要向我提条件,不问白不问。明白。都是过来人。”老者半阖了眼絮絮叨,似乎疲累至极,
“听说当年祁太祖也是认了真的。造化弄人。”
“我们不一样。”顾星朗再次站起,转身,大步离开。
老者有些不确定他是说他与顾夜城不一样,还是说他和阮雪音,与顾夜城段明澄不一样。
都一回事。老者笑了,阖上眼,又扬声
“想听什么答案我都告诉你了。小子,别忘了你刚说的话。”
顾星朗已经不在殿中。
阮雪音站在大门外台阶下。
安王妃已经离开了有一会儿,并没多说什么,但她坐立难安。
台阶旁她起先坐的地方近处有一方托盘。温水,清粥,茶点,切得极细巧的水果恰都是她素日所喜,摆盘格外好看。
该是段惜润吩咐。
她太难受,坐着的时候趴在膝上直走神,不知这托盘何时送来的,此刻发现了,却没心情吃。
安王妃神色状态皆不对,前脚离开,她后脚就想跟,碍着白君传过话了让等,终没乱走。
可老人家到这会儿还没唤人来请。
故人相见,老泪纵横,所以一时半刻见不得人?她胡乱想着,勉强坐下喝水吃粥。日色西斜,殿内总算走出来人。
“陛下请姑娘进去。”
老人家神色状态也与早先不同了。更灰败,更苍老,就着两只软垫仰靠在几级浅阶上,却有几分安恬意味。
“走近些,到朕跟前来。”他开口,气息极弱。
阮雪音依言至台阶上,蹲下,恰与方才顾星朗同一位置。
老者似恍惚了一瞬,牵动嘴角笑,“姑娘答应朕的,都做到了。朕答应姑娘的,自不会失信。”
他一指西侧帷幔,
“香炉下面,拿过来。”
阮雪音去了又回,只是拿,没看更没细究,复蹲下,递到老者面前。
“打开看看。”
像遗诏。阮雪音没动手,抬眼询问。
“让你看便看。例行公事的东西,大同小异,叫你看,不过是要你放心。”
阮雪音没再犹豫。
“景弘一朝,不得与祁国为敌,不可行合纵之策。此谕传接下来历任白君,直至祁国年号改。这么写,够清楚了吧。”
阮雪音合上诏书。“多谢陛下。”
“我该谢你。谢你带她过来。”
“也不敢十分肯定。七分猜三分赌。幸不辱命。”实在要论,也有段惜润一份功,安王妃露身手,引子是凤凰泣。
因果总成圆。
老者微启口,似还想说什么,终都咽回去。“帮朕唤惜润来吧。让她知会皇后一声,该过来的,都唤过来。”
阮雪音起身将遗诏放回帷幔后香炉下,想一瞬,又回来蹲下,未及发问,被老者抢了先
“她虽不姓王,但确在王家长大,五岁之后从没离开过韵水。她不是东宫药园的人。”
阮雪音只觉得一颗心没着落。
“陛下还有话要带给安王妃么?我一会儿,还想找她去。”
老者阖着眼没答。
“今日陛下为何临阵改策,又叫他们打起来?再是能掌控,毕竟耗费。”她本不欲多问,但该是最后一次同面前老人对谈了。
“得打。于情于理,于家于国。宫门口打完,这君位传下去,朕才放心。”
阮雪音略想片刻,点点头,“陛下深谋远虑。”
她站起来。
“兰殿你去过了吧。”却听老者再道。
“说来僭越。昏睡三日,就在兰殿躺着。”
“皇后安排,没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是皇后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老者半仰在台阶上,阮雪音站着,分明能清楚看见他的脸。
却看不清那神情。
“生在帝王家,又嫁入帝王家,于女子而言,没有哪种命途比这种更可悲。若还想与君位上那人掏心窝子一世相伴,”
老者顿了顿,声声叹,更像是气上不来勉力在挣,
“朕没试过,不好妄下结论。但青川三百年还没有过这样的事。他日若有了,必是一场抉择牺牲放弃。你们牺牲没用,得他们放弃。君位是原罪。”
阮雪音不及分辨这句你们他们分别指谁,只快声问
“明夫人她——”
“朕时间不多了。珮夫人,帮朕唤惜润来吧。”
阮雪音呆了半刻,转身下台阶,走两步忽停,回身跪地拜了拜。
老人微抬臂动动手指,算是免了。阮雪音终快步往外去,却听身后话音再起
“帮我转告她,归时见。你也是,珮夫人,咱们归时再见。应该要很多年以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