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平心敛气的一通修持,法海沉敛的眉目逐渐变得安详、万念顺次合一。
法海于这熏着淡淡檀木香气的静雅佛堂间,将身于蒲团之上盘腿打坐、逐渐入定。
这般挣脱一切浮尘束缚与牵绊、沒有时间也沒有空间的好境界,最本质的那股“大欢喜”便开始铺天盖地翻涌而起。
坐禅修持的诸般好处,非亲力亲为而不得明白……
昏黑视野豁然显出一豆亮白星光,这一点光影渐次扩大、渐次拉长,到了最后只觉头脑一阵嗡声作乱,眼前早已随这白光一点而显影出另外一重虚空世界。
心知是步入了心念造出的虚空法界,法海一颗心如被浸在无波的静水里,悠悠然然、闲闲适适,默然口诵佛号,等待宇宙洪荒将丝缕清古禅味传达给自己。
“可知你本來面目,原是天界一位觉者。”淡淡的声音于耳畔起的缥缈恍惚,一道乌尘又散出金光的浅浅影像呈现于法海眼前,渐次勾勒成一位悲悯大智的菩萨的法相,“千余年前佛陀近前持钵侍者,与白云仙姑双双动了凡心下到世间。你因想提升修为、得更高果位,故而亦自请下世,受尽千般苦、历尽万重劫,愿尽一己之力将这二人重新度回天界。”菩萨微颔首,“也是合该你如此走一遭。诸事皆有前缘,在又不知几世几劫之前,是时,你还不曾位列仙班,曾与那青蛇有一世夫妻情缘。可就在那一世,你因与佛门有缘,半路出家、佛道双修,抛下了你的妻子……如此,你与青蛇之间本就有未了的前缘,故你该走这样一遭,也将自身这段俗世孽缘彻底了断,引青蛇同登天界、修持正果。”
法海只是静静的听着。他现今本就已是一个大德,与佛陀菩萨、诸神鬼怪、一切一切或高或低的性灵之间本就有着感应的本能。心知菩萨既然化现而來,便必然有其委于自己的指引。
且思量间,又听菩萨轻声接言继续:“那徐宣赞最初原系佛陀座前一捧钵侍者;白蛇因是白矖与腾蛇之女,紫微星化身,本是仙体,为九重天上的白云仙姑。可二人竟彼此凡心微动,故侍者自请往娑婆世间寻找答案,白云仙姑执意追随而去,便这般双双坠入凡尘。持钵侍者在人间转世成人,白蛇成为了一条普通的蛇。二人在坠入凡尘的那一刻便已失去了天界中的所有记忆,不料一千七百年前,竟还是又让他们在人间得以相逢。”
佛音苍古、过往如潮,法海一字一句暗暗往心里记住,边静默声息认真聆听这开示。
“这粉骷髅幻是神妖,那孽菩提宿有情苗。纵身在天界时不曾将这情债销案、一千七百年前时这二人也不曾将这情债销案,可该了的该还的迟早都是要还;故时今,这段原本已然历经了两世的姻缘,终于在他们彼此相遇的第三世里,有了归结。”
“一切定数、避无可避。”法海颔首微叹。
菩萨声息漠漠如素,只是陈述:“白蛇原本了断情缘之后,该回青城山修持,并借此人世情缘一事而看明诸般假象、证悟涅槃真章。不意这妖孽,不肯皈依清净,翻自堕落轮回,与临安徐宣赞缔成婚媾,竟愈贪恋人世欢愉,再不愿离开……”似有微微的叹息划过尾稍,旋即接言,“只是,原是因与此妖旧有宿缘,致令增此一番孽案。但恐他二人逗入迷途后愈发深陷其中、逐渐忘却全部的本來面目。”
“于是佛陀菩萨便开示于我,要我这个早在最初缘起时自请下凡清修、引他二人重归故园的佛国觉者,前去开示徐宣赞、开示白卯奴。”
菩萨颔首:“正是。”一停又道,“原本徐宣赞皈依、白蛇青蛇借此了悟,你又已经万缘皆了、即将登临果位,一行四人便该同归大圆满。却不想徐白二人孽业太深,不仅无法见性明心,更不期然盘枝错节间生出水漫金山一事。”于此微顿,复而浅言,“这一事虽非你之过,其中却也与你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故你时今还不能归位,只剩最后一件功德。”
“弟子愿闻其详。”法海双手合十,眉宇间有一道坚韧烁烁闪动。
“吾当命你收服妖邪,将其永镇雷峰宝塔。”菩提心苦,只因众生愈苦。然而这菩提心之“苦”,苍茫众生难有看得明白者,“白蛇何时断除痴执与淫贪之欲、消却还清一身业债、换回清静自由身重新出塔,便是你接引徐宣赞、青青,一行四人同归极乐净土之时……”
充斥了颀长萧音的耳廓铮然一个澄明,法海猛地醒转。
一切幻影尽数消散,他又自苍茫虚空幻境中、重归假象重叠着的娑婆人世间。
皱眉敛目,心下起了一层涟漪。他才欲细细回味方才禅定之时、菩萨开示于自己的一番话。又忽地只觉平展摊开的掌心里一个负重。
颔首去顾,发现左手掌心处竟托了个绀青钵盂。
这钵盂不大不小,弧圆润泽,深黑泛红,体态古朴却又隐然散光。
外周四际,能结万缘;贮于水中,即成甘露;将此拿妖,原形立现!
檀香袅绕,法海皱起的眉心在这瞬间霍然一个展颜。忆起方才菩萨一番金口开示,心念忽起,纷繁乱绪隐隐然有了诸多缓缓沉淀……
。
水漫金山、大水屠城,满目满心皆是惨兮兮的一片凄厉。
白卯奴和青青并沒有重回临安。因为事态已然不受控的发展到了这一步,她们委实不知该以何种姿态、该以怎样的举措,去面对徐红雯与王晏阳这对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夫妻。
更是无颜……无颜继续赖在徐宣赞家里,装腔作势、虚与委蛇。
如此一干顾虑,这对姊妹也诚然再沒有了其余的去处。留又无路、去又不甘不愿……辗转反侧忖度良久后,还是决定在镇江城里落脚。
当时持着一通澎湃肆虐的急急脾气,白卯奴诵念了古老的怨咒、唤醒了镇海修罗、以滔天大水屠城噬命。事后随着意识的逐渐清晰,她开始陷入到另一重无边无际的悔愧莫及当中。
看着满目疮痍的镇江城,白卯奴心若刀割。原想与青青竭尽全力弥补错处,直面这历历狼藉,却又不知究竟可以怎样弥补……
“娘子。”
正乱乱纷纷一通悲愤难禁,白卯奴猝地凝目,不置可否的缓缓然转过了美丽的花靥……这不是幻觉,徐宣赞那熟悉的身影便现于了自己面前!
“官人……”持着十分不可置信的态度,卯奴复而浅浅展眉,“官人!”又一声唤,已由最先的淡若清风变化成了饱浸气血与心力的颓然高唤。
带着深深的委屈、带着浓浓的哀伤、带着酸酸的心凉、带着涩涩的苦楚与颤颤的微怯……还带着,沉沉的爱!
“官人----”再一长唤,白卯奴奔身向前。
“娘子!”徐宣赞清目沁泪,亦在这个同时奔身迎着白卯奴疾跑过去。
跨越不多的距离,却又仿佛跨越了无尽的时空变幻、人事错综……二人相拥相抱,紧紧将彼此揽实揽紧、心绪萦怀。
徐宣赞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白卯奴面前,就这样陪着、伴着白卯奴,与她一并逗弄着襁褓中的徐梦蛟,一并赏看碧霄叠翠的山顶之上一片灿烂的晚霞,一并缝衣挽发、画眉描妆、言笑曼曼。最后……他与她在镇江荷花湖畔漫步谈心、共言情话。
他被她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再失、再得……只是眼下猝不及防的又一次失去,白卯奴不知自己狭长的眸子里是否噙着清美的泪花。她知道,她这一次,是要真正的永远失去他了。
正当心下百味、后又终是全部都被欢喜压制敛去的白卯奴沉静在夫妻重逢的喜悦中,抛却忧怖、沦陷了一个身子一个魂的时候,徐宣赞突然猛一转身,抬袖展臂发着狠的用一金钵罩住了白卯奴……
“官人。”不可置信,还是不可置信,即便徐宣赞他要收自己,“你不是都想起來了么!”白卯奴玲珑汀口微微泛起了细微的涟漪,便连接连这话都是浅浅清清的、水波一样,“你骗我的?”竭力压制下去的那重心念终是再也无力收拾,“你跟法海串通一气!”咬牙发狠,几近癫疯!
“我沒有骗你。”徐宣赞浅浅。一张熟悉的清秀面孔在这瞬间又陌生的仿佛冰棱雕铸出的塑像,“我是想起來了。不仅想起了东辽一世,我还想起了我们最初最初,这段生生磨耗、辛苦了整整两生的最初缘起。”如果不是他此时此刻面上忽然衍变出的颓然苦笑,徐宣赞已与大彻大悟的法海禅师面目情态沒了两样,“天界佛国、孽根钦定……以至时今,整整三世。”唇畔笑意尤盛,繁茂的如同蓬勃满枝的一壁常青藤,“三生三世了!纠葛了三生三世了呵!”霍地扬起声息,失笑成疯。潦草的笑意为他周身上下凭空点缀起一抹疏狂,落拓的不羁接连同时薄薄浮展于眼角眉梢,“这段孽缘,就让我來亲手了结吧!”迎风拂袖,那金钵昙然一个收束。
被扣于钵下的白卯奴却感觉不到丝毫痛苦了。突忽一下,那是蓦然一瞬挣出一切的莫名的解脱。
一抹痴执随风散。最后的最后,所有美好暧昧的景致与情致都不过只是自己编织而出的一枕黄粱幻梦。唯心所造、唯情所识、唯识所变……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白卯奴所感受到的并不是彻骨的伤心,而是万般皆放的大释然。
一直一直,她亦是累了,太累太累。这个解脱,是不是心底下亦是一直都在隐隐的等待着的、甚至渴望着的?
徐宣赞收笑敛声,薄薄唇角徐语呢喃:“几千年了,流转、郁结了几千年了,这孽,该化解了……”
红金光影当空显现,法海顿然现出身形,从徐宣赞手里接过了自己的绀青石钵。面色淡淡、神容悲悯,终是无言,身心亦有所共鸣。
何其相似的情路历程,何其相似的痛彻心扉却又解脱一切的心路大释然……
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演,一切殊途、大道终究同归。
无极命盘、奥义无限,终有一日会归于來时本相。
这便是宇宙的奥义、众生的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