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暂时失了笑。不单单是单纯的失了笑这样简单。他脸色一下子沉下,最后的一丝笑意都隐入到了瞳孔深处。
容小龙一时看不清他是真的生气,还是故作威慑。但是从刚刚开始,哪怕是临安在书房摔砸东西的时候,都也不过是一副孩子闹脾气的做派。只觉得让他闹一闹,叫人哄一哄,就立刻又是一副笑脸。而不是如今这样。
如今又是哪样?
容小龙词汇量有限,不知如何阐述。只觉得,临安如今,终于像个大人。有城府,有心计,有谋算,有不可令人轻视的尊严。
但是不管如何。卫管家的面色已经极其不好看了。
“你若是想细究,我就跟你细究你先别急着把锅扣到方卿和或者朝廷的头上他死盯着你的主子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我也知道,方卿和是你们的眼中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是因为他,你和你的主子也不会在凤台几乎无法立足,这才无奈,跑来这淮城分一杯羹。想必没有比你和你主子更恨方卿和的。我来细究一番好了。这个小毛贼”
临安指着容小龙对卫管家看。
说:“这个小毛贼,若不是不是什么采花大盗,或者说是偶然路过。那么,他为何什么时候不挑,专门挑贺兰府来的时候过来?说到这个,倒也值得细究吧?若是寻常毛贼,听到府里深夜灯火通明,想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办事的好时候。就掉头走了,换一家下手就是。为何还要强行入府呢?还偏偏被贺兰愿看到?你们凤台府,那么多人,武功高强的也不是少数怎么偏偏,就是我贺兰府的人瞧见了呢?”
临安歪头,正视卫管家:“你说这事,是不是巧?”
容小龙被点了哑穴,无法开口。即便是能说话,他当然也不会轻易给卫管家出声作证。哪有这样的?刺客给主人家证明说自己不是一伙的?谁信啊?多说两句都要被怀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但是也不得不说,虽然这些事情实际上真的很巧合,可是这也太巧合,以至于容小龙都觉得,这位临安大人的怀疑十分有凭有据了。
别说卫管家了,卫管家当时脸色就更加不好了。他本来就已经是面色不好看,眼下是更加难看了,不好看,加上都扭曲面孔。
这种反应基本是两个原因。第一是被误会;第二是被说中。
临安理所当然的认做了后者。
临安说:“你故意派一个刺客在我们登门你们凤台府的时候过来一趟,故意让我活在贺兰愿发现。原本贺兰愿是不当一回事的。我呢,最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这个刺客,溜了就溜了。别说是一个小毛贼了,就算是真的是方卿和派来的,我贺兰府何曾惧怕过?”
临安神采飞扬,一派自傲的神气。他瞧向卫管家的眼神中波光流转,他站在灯光的聚集处,整个人如同在发光一般,如此,衬的下首半跪立的卫管家,如下陷隐入阴暗中,一张脸,如人间惨鬼。
临安继续说:“你们凤台府,在凤台都无法立足了,居然迁移敢选在金陵边的淮城?这本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何况,若是这个时候,方卿和趁机过来谈谈虚实,正常的做法,不是应该立刻卖乖装巧?何况这件事情,还是发生在贺兰府的人在场情况下。要想想看,若是我贺兰府眼睁睁看着你们凤台被朝廷逼的步步退缩,还会不会冒着得罪朝廷的危险去拉你们一把?”
临安丝毫不去看卫管家如今的任何态度。
他缓慢踱步到容小龙面前。看他一眼,容小龙不明所以,以一双眼睛和临安对视,眼神中皆是莫名其妙的颜色。
临安盯了他许久,突然笑起来,说:“他倒是很会装。”
容小龙眨眨眼。
此时卫管家已经全身伏地,拜倒了下去,说:“临安大人,这是误会,实在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小人不过只是想立功,不曾想罪该万死,让临安大人误会,是小人罪该万死。”
他的话语中诚心实意的态度十分恳切,一字一句道:“小人只是想为凤台府证明,想为凤台府立功。这个刺客的事情小人确实是不知道的,只是想借这个机会立功而已,证明凤台府还有利用价值,可归贺兰府所用。”
卫管家说的恳切,恳切到连一边被五花大绑的容小龙都有些不忍。
一个人到中年的男人,姿态低微到如此的程度,还对着一个年纪轻轻的一方下跪,言辞恳切。不是求财也不是求实际的利益,而只是求自己还有‘可利用的价值’。
这简直让容小龙想到那些历史上的老将
那些老将,为了证明自己尚且还能提刀上马,为君主可用,不惜提着一口气都要硬穿上坚硬沉重的战甲。宁愿为国征战,血尽沙场,也不像托着一副老骨,缠绵病榻。
不过这眼前的卫管家,和那些值得敬佩的老将可不同。
容小龙很快清醒。
连狼狈的姿态都不同。
老将的狼狈尚且可以是不忍加上钦佩。而这个眼前的中年管家,除了不忍,也只剩下可怜。他姿态低微如此,还摔死养子谢然,不过就是为了保障自己的荣华。
南齐虽然民风开放,但是世俗等级尚且还是森严。尤其是对于士农工商来说。商人哪怕是真的赚到富甲一方,出门也不允许乘坐马车,虽然可以穿绫罗绸缎,但是却不允许锦上绣花,除却六旬以上老者之外,寿服之上的福字如意纹也不可以超过六数。不可着官靴,对于府邸圈地大小也有严格划分。不可居东市,丫鬟仆从的人数也有规定。仆从不可签死契,不可养家门子等等。
他虽然不知道凤台童子属于哪一种。但是无论如何,卫管家的衣着打扮,都已经超过了。
若不是如今他姿态卑微如此,走到街面上,何人也看不出一身素雅的临安会居其人之上。
谢安的离朱这个时候撇容小龙一眼,目光饱含深意。
容小龙还尚且没明白那一撇的深意为何的时候,就听到那离朱对谢安说:“这个卫管家,好像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谢安跟随卫管家多年。虽然年纪尚小,可是察言观色的能力却并不比成年人弱。
他点头:“我常常听到凤台府的人提起过临安大人的。都说贺兰府,临安贺兰两位家主当家。真正的家主贺兰予反而是不管事的。这两位家主,一文一武,临安大人足智多谋,可是多疑又冷血。反而还不如贺兰大人,贺兰大人心狠手辣,却死就是死,活就是活。不喜欢捉弄人。”
离朱又撇容小龙一眼,这才接谢然的话:“怎么,临安大人十分喜欢捉弄人?”
谢然也只是听说而已。
他说:“听说临安大人脾气古怪,很喜欢捉弄人,前一刻还笑容满面温柔有礼,一口茶还没咽下,就改了主意拉人出去凌迟。我听那些人说起的口气,后怕的很。说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死在贺兰大人手上,多少还能图个痛快。”
容小龙在一边被迫不做声的听着。一滴汗默不作声缓缓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离朱说把那一滴汗看到眼中,说:“那这人岂不是凶多吉少?”
离朱明显是故意的:“他会被凌迟吗?拉到干净的地方。”
起风了,风还没吹到这个院子,容小龙先打了个哆嗦。
容小龙打哆嗦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卫管家也打了个哆嗦。
想必两个人哆嗦的原因都不是为了风。
有个衣着鲜艳的女子这个时候过来。为临安裹上了披风。
那是个美丽的少女。肤色比南齐一般的女子要深一些。她的衣裳很紧,束地纤腰摆摆,她最为引人注意的,是那一双异色的眼眸。像猫。她长得不像是南齐的人,高高的鼻梁和较之南齐的女子深邃的轮廓显得艳丽决绝,她穿一身火红的彩衣,散发,纤瘦的细腰上束着一串微微响动的银铃。
像猫的女人,加上像猫那样恶趣味喜欢把人当老鼠一样耍弄的临安。
这两人,一看就知道是天生一对。
裹上披风的临安大人当然不会打哆嗦。
他显然兴致勃勃,在他眼里,跪在冰凉地面上的卫管家连同他身后的随从,都成了一窝等死的老鼠。
既然反正都要死,不逗弄一番,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专程过来一趟?
何况他气还没消,若是就这样让他气冲冲回去只剩他一个人的贺兰府,他再砸再闹,也没人理会他。不如趁着眼下,把气给撒了。回去舒舒服服大醉一场,心里有酒,怀里还有暖香软玉,岂不是更痛快?
“你也不是不聪明。”
他踱了两步,又坐回了一边的座位上。那有一双猫眼的少女立刻奉上了香茶。他就着美人的手饮了一口。顺势开始揉捏她被茶水温暖的软手。他的手似乎很凉,刚刚贴上少女的手,容小龙就感到少女也跟着打了个哆嗦。
临安并不在意,他一会捏捏少女的手指头,一会揉一揉少女的掌心,玩的很是尽兴。
“你的主子更聪明。”
他环顾四下。
“成了就是你的主子的功。败了就是你无能。你倒是衷心耿耿。”
临安面上挂着笑。
“你的主子,想借着这个机会,挑起贺兰府和朝廷的矛盾其实不必如此着急。贺兰府和朝廷,早就水火不容了。只不过大家都要脸,不曾摆在明面上说了罢了。不予楼如今只在江湖上扩张势力,已经给足了朝廷面子。不光如此,每年贺兰府进给朝廷的钱有多少?十几年前安阳水患,贺兰府也是捐赠了银钱一万贯,米粮五百石。相当于捐出了一户万贯家财啊。这样的功劳,这些钱粮救下的人命,比较这些年贺兰府杀的人?算什么?九牛一毛而已。官府有什么脸面,为了这区区的人命,来撕破我贺兰府的脸?”
临安说的理直气壮,容小龙听得是目瞪口呆。
连一边的离朱都有些惊到,她说:“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救下一百条人命,就可以去杀五十个人?按照这样来说,那安阳水患时候的医者们,岂不是可以大开杀戒了?”
离朱说到这里,也想起一件事情:“老听到提起凤台童子,这里也是凤台府。怎么凤台府里闹出这么多事情出来,还不见那凤台童子出来呢?”
离朱说:“难道主人不在府中?”
谢然摇摇头:“在的。”
他只说这两个字,然后就紧紧闭上了嘴巴。
离朱也只好不再相问。只用手不住的抚摸谢然的发顶。容小龙心里吐槽,你们是打算看完热闹再去黄泉吗?
谢然显然是真的这样想的。
临安似乎把容小龙忘了,一心一意开始刁难卫管家。
卫管家不知从何处开始为自己辩白,他道:“临安大人明察。此人并非小人安排,实在是事出突然,小人为了谨慎,才提议要审理此人。”
“哦,是吗?”
临安说:“那你倒是忠心的很。可是,为何他身上穿你们凤台府的衣裳,身上还带着你宝贝的废物儿子的随身护剑?”
卫管家不敢看他,也不敢反驳临安关于他废物儿子的言论,只战战兢兢小心回复:“许他是偷的。也许是谢然所赠”
临安对于这样的回答显然并不满意:“谢然赠的你的养儿子,去陷害你的亲儿子好笑。”
他嘴上说着好笑两个字,面上也跟着浮起了笑意,这笑意看着很是和煦,可是那种笑意却令卫管家更加发冷。
临安说:“那个被你摔死来引出这个刺客的孩子叫谢然?”
卫管家低头回复:“是。”
临安说:“你这个人多疑,又小气。要不是你的儿子是个废物,三岁就成了哑巴,你也不会偷来一群小乞丐选一个人当谢然说好听,谢然是替你儿子保护凤台,当谁傻那谢然,不过就是你儿子的替身。关键时候,去替你儿子死。你儿子活着,谢然就活着,你儿子要是三更死了,谢然也活不过到五更。我说的,对不对?”
卫管家沉默。
临安却并不打算给他沉默的选项。逼问他:“对,还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