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管家继续沉默。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仿佛被冷风吹到僵硬,整个人呆板如木人,不知如何反应,过了一会,忽然开始如捣蒜那样磕头。
肉做的前额,直直撞在石板铺成的院地上。咚咚有声。
很快,白石的院地上就染了血。那撞击的声音也渐渐变了调子,没了刚刚的沉闷,而是在沉闷中,夹带着稠涩的粘意。
卫管家似乎不知疼痛那样,依然磕头不止。他身后的随从,尽管不知道是否已经晓得眼前的状况,却也跟着战战兢兢俯首帖耳下跪。
从容小龙的视线看去,有一些隐在暗处的随从,已经抖如待宰的鹌鹑。
眼下,别说一边的离朱和谢然,就连迟钝如容小龙都感觉出来了。
临安已经不打算只是玩弄卫管家一把。他真的如恶趣味的猫那样,戏耍一把死前的老鼠。待到耍的腻味,剥皮拆骨,一口吞下。而且并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只老鼠。
容小龙不知道也不敢确定,如果在当时临安下令把他‘拉倒干净的地方埋了了事’的时候,卫管家选择了不出声。是不是就不会有眼下的事情?
卫管家像个自投罗网的老鼠一样,在陷阱里焦虑不安,却不敢发出声音,引来舍下陷阱的猫。只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吭。
可是如果真的如此,一言不发,任由临安处置,也同样会在临安的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凤台府的处境就会同样艰难,不会比现在顺畅多少。
容小龙也算是在旁边听也听出来了。
在一边看热闹的离朱说:“这个临安看着年纪轻轻,果然冷血无情。不知道那位离家出走的贺兰家主,到底是个什么可怕的人物。能养出这样的儿子。”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紧闭嘴巴的谢然在这时候开口,说:“贺兰家主很可怕的。”
谢然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贺兰家主,原本和凤台,是好朋友后来,又不好了。”
在一边偷听的容小龙很是着急。怎么就不好了呢?怎么之前还是朋友呢?
他在一边看着阵仗,可完全看不出来两个人是朋友啊。
若是朋友,那眼前这位临安大人的态度也不至于倨傲至此啊。而且,真的是朋友,那朋友有难千里投靠,怎么另外一个朋友就这么巧合的离家出走了呢?
这些都是问题,这些问题也都没有得到答案。
容小龙很着急。
一边的离朱不动声色地往容小龙的方向看了一眼,开口问谢然:“居然是朋友吗?可是我这样一边旁听下来,却并没有什么察觉的。这眼前的临安都如此气盛居高,看着就没把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凤台童子放在眼里。”
谢然其实也是一知半解。
他解释说:“我也只是听凤台偶尔说过。那位贺兰家主和凤台都是长生不老的人。不予楼其实是那位贺兰大人和我们的凤台大人一起建立的。只是后来,凤台大人因为一些事情,渐渐退了。”
离朱说:“功成身退?”
也不像啊。若是功成身退,怎么能退成眼下这个狼狈的境地?
除非是那个贺兰家主翻脸不认账,独吞了那什么楼的成果。
谢然摇摇头:“不是。就是”
谢然其实也不是很懂凤台说的。这种不懂,就像小孩无法理解大人的话那样的不懂。大概和智商没有关系,纯粹是大人喜欢说一半藏一半。这样的阐述方法和小孩的接受能力形成了反向误差。导致信息接受不完全。这种信息接受不完全,很容易导致另外一个后果的产生。
就是误会。
谢然说:“好像是,贺兰家主和我们凤台大人,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后来那个女子夹在两者中间左右为难,就落发出家做了姑子。从那之后,凤台大人就不和贺兰家主要好了。”
离朱对此表示理解。
她说:“人间最是难懂,一个情字。最甜最苦都是情。”
谢然说:“我果然不懂。”
离朱失笑:“你还小呢。”
谢然不服气,说:“懂不懂情,这和年纪没关系。凤台也小,可是凤台就懂,他说,贺兰不懂。说他最喜辜负美人恩。”
谢然问离朱:“这句话是意思?辜负美人恩?是美人对那位贺兰家主有恩,贺兰家主没有报恩吗?”
离朱不知道如何解释。
她眨下眼睛。露出一个复杂又无赖的笑容。
谢然抬眼看这个笑容,在这个笑容下现出一脸的莫名其妙。
容小龙却同样觉得莫名其妙。
说不通。
这位离朱不曾见过凤台童子其人,可是他确实见过的。那凤台童子,就算是长生不老,心智如一个成熟的男人,可是面上却依然是个稚童。怎么可能会出现‘女子夹在贺兰和凤台中间左右为难’的情况?
容小龙又去观临安的模样。
临安的面貌,算不上是俊秀或者芝兰玉树。最多是清秀干净,他年纪很轻,大概不到二十岁,是个模样很乖的年轻人,看着很讨喜,且看着很爱做书生打扮,那样的一身素雅的衣裳在他的身上极其契合。显得他整个人气质温文,儒雅。
这样的儿子,父亲的面相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且,谢然说,那位贺兰家主,和凤台一样,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既然不老,那年纪是停留在什么时候?能够和一个女子有绮丽的相遇,惹得凤台嫉妒。也就是说,那位贺兰家主,有凤台朝暮渴慕的面容和年纪。
恐怕那个女子只是燃点,而真正的矛盾,真正的引火线,早就埋藏在经年累月的时光中了。
谢然不是还说吗?
贺兰最喜辜负美人恩。
最喜。
喜这个字,不像是谢然这个年纪的小孩会用的。他恐怕是在完整复述凤台的话。
凤台说,贺兰最喜辜负美人恩。
那不就是风流?那个贺兰家主,哪里是不懂,简直是太懂。因为太懂,才会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凤台大概是真心喜欢那个女子,他想专情,却无法专情。爱不得,求不得。
而贺兰可以专情,他却不肯专情。伤凤台所爱的女人。不管是故意还是漫不经心。都已经刺痛了凤台的心了。
那么既然矛盾深种,既然神离,也没有必要勉强去貌合了。
有这样猜测的前因。
现在转过来观一观后果。
看来凤台府在凤台的境遇是相当难受了。否则也不会有这种否则了。
作为被擒获的人士,以及这场事件的罪魁祸首。吃瓜群众容小龙不由得有点同情凤台。
毕竟人算是感官生物,面对一个面如明月的少年,难免心生怜惜。何况居然这背后还有如此凄惨的经历。若是叫月小鱼知道,只怕又要心疼的掉一汪眼泪了。
那现在容小龙也多少可以理解。
为何这从头到尾,都是由这个卫管家出面了。
而那位喜欢辜负美人恩的风流的贺兰家主的离家出走,只怕也是一个给为了过去的朋友留下最后一丝的尊严了。
想到这里。容小龙很想对刚刚砸瓶子摔杯子的临安说一句,不必着急,我想你们贺兰家主应该不日就会回来在你处理完凤台的事情之后。
当然,前提是你处置的漂亮。
若是漂亮,可能你们贺兰家主三天就回来了。
可是眼下看来,这位临安处理的并没有和漂亮沾上边
容小龙很是感到一丝绝望以这样的处理方式。只怕那位贺兰家主,三年都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
容小龙闭目叹了口气。
他的叹气声来的不是时候,正好出现在一丝停顿的间隔里。别说临安和卫管家,连容小龙都被突兀发出的叹气声吓了一跳。
临安回头,似乎终于想起来他们还抓了个刺客,还停留在‘拉到干净的地方埋了了事’的过程中。刚才若不是卫管家插嘴,眼前这个采花小毛贼都可以去黄泉叹气了。
临安斜眼看他一眼,道:“你叹气做什么?”
临安起身走过容小龙身边,问他:“问你话,你为何叹气难道是我说的不对?”
他还未等容小龙说些什么,他又笑出声:“就算是对,你也不会承认的。”
容小龙沉默下来。
“不过你承认与否,也不要紧。”临安看他,“我要的,是他回答,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临安指卫管家给容小龙看。
容小龙心说,不管是对还是不对,也不好影响你的处置。反正,你早就有了主意。眼下不过是在欲加之罪的上面多多加些词罢了。
临安转过身去,踱步到卫管家面前。
他道:“你要是不说,我有的是人问。——你那个废物儿子,虽然口不能言,可是他也该听得懂人话?既然听得懂人话,那么,就该替老子回答一些事情。点头或者摇头,他总是会的吧?”
卫管家猛然抬头。
他磕头磕地久了,血已经在石板上汪成一小片猩红。他以这样的情况下抬头,额上的血立刻顺着脸庞披下,半面脸上都浸染了新鲜的血迹。
这样的一幕呈现在临安面前。使他立刻面露厌弃之色,连退了两步。甩开了卫管家要触及的衣角。
半面披血如罗萨的卫管家求饶,一声声求饶。
他道:“临安大人,求求临安大人。我儿无知痴呆,入不得您的眼内去。空扰了您的清净他就是个无知小儿,他什么都不懂的”
临安不为所动,依然示意手下去行动,带来安然。
临安回答说:“是不是无知,是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只有分寸的。不必轮到你来教我”
卫管家还想匍匐跪行两步,去够临安的衣角做求情态度。他才跪行一步不到,就被阻隔。
是那个长相美艳的红衣少女。她阻在卫管家和临安中间,一双红色牛皮靴随着走动发出微弱光芒。伴随腰间的银铃。
她见卫管家瞧她,她瞪了他一眼。
那少女又去看临安,对临安露出嫣然一笑。
从头到尾,那少女都不曾出声。
临安揉捏一把少女小巧的下巴。
问卫管家:“要不带过来那个小废物也行你若是猜对一个问题,我就放过那个小废物。”
临安一脸意味深长,问他:“猜还是不猜?”
这下卫管家答应地十分痛快,他深吸一口气,糊了自己脸上淅沥不断的血一把,说:“猜。”
临安露出了一丝要玩耍游戏时候的兴奋来。他捏住少女的下巴,转向卫管家,说出谜语:“她叫媚媚。”临安先介绍,然后才说出谜语的本身来,“你说,她是哑巴还是不是哑巴呢?”
这个少女,从刚刚出现,就不曾出过一言。她显然和临安极其亲密,衣着打扮也不像是寻常的婢女。但是她也不像是临安的妻子,因为轮不上平起平坐。她在临安的身边,如猫一样的慵懒,可是的慵懒,又少了猫那样的随意和不屑。她的慵懒和媚,很大的程度上源自于临安的喜好。所以她大概是侍妾的身份。
这侍妾,从一开始就不曾开口过。
如今临安让卫管家猜,她会不会说话。是不是哑巴。
而正确答案不外乎就只有两种。她是哑巴。她不是哑巴。
她若不是个哑巴。
卫管家却回答是。
那么临安只需要让这个少女开口就可以证明卫管家输了。那个叫安然的孩子就难逃一劫。
卫管家若是回答她是哑巴。可是哑巴也会发出声音的。他见过,村镇上,一个哑巴被人欺负,急的无法开口说话,张口只能发出啊啊啊啊的的声音。
倘若那个少女也如此发出声音,算不算说话,也还是临安定夺的。只要他判定是,安然还是难逃一劫。
可是卫管家若是回答她是个哑巴,她若不是。
临安会不会当场割了她的舌头?
容小龙自己先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念头。说不定临安都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可是刚刚这个念头,却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容小龙打了个冷战。
那边,卫管家还没给出答案。
这边,离朱问谢然:“你认识她?她可是个哑巴?”
谢然摇头。
离朱叹了口气。开始沉默。
她越发对那个凤台童子好奇,同时也伴随了困惑。
“眼下这个局势,明显已经不在乎这个刺客了。不管这个小毛贼出现与否,想必这场料理都是早晚的事情。我只是奇怪,都到了眼下这个局势了。为何那个凤台童子还不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