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河从急救箱里拿出手套和镊子,将老人伤口上已经干涸的死皮和新鲜长出的脓血处理干净,又冲了一瓶生理盐水消毒。
“还好吗?”宋清河抬眼问道。
老人继续眯眼一笑,这笑容非常深邃,脸上老皱的皮肤都拧在了一起。
“小伙子手长的真好看,手也巧,你要是在我们老家看相啊,这双手生来就是个富贵相,温暖厚实,指尖干燥,掌宽背圆,一世好风光啊……”
宋清河听罢淡淡一笑,并没有往心里去。
身为医生,手巧是基本功,也是过硬处理技术的表现,至于好不好看……
以前在普华,自然也有很多患者都夸过宋清河的手好看,曾琦跟简安两人更是针对这双手专门开小差研讨过,欣赏他这手相甚于皮相,但是像眼前这位老人这般夸赞的,还是头一次。
“好了,您待会儿走路的时候别让这条腿发力,试试把重心都转移到右臀和右脚掌上。”
老人不断颔首,试探着站了几次才终于站定,向宋清河道谢。
“我这里暂时没有消炎药,您找个药店拿点儿利尿剂消消肿,定期用盐水消消毒,伤口上的纱布需要换的时候再来找我。”
宋清河一边抽出纸巾仔细擦拭双手,一边对老人细细叮嘱道。
“纱布几天换一次啊?”
“两天吧,现在天气干燥,温度也适当,两天一次正好。”
老人再次点头致谢,把背上歪到一边的馕重新整理好,抬脚往门外走去。
不知是因为走路扯痛了伤口,还是老人身体不舒服,跨出门时,老人的后背及四肢突然一僵,往前一个趔趄直扑到地上。
宋清河愣了一下,看出有异样,上前扶起老人的同时打探道
“您最近是不是来这里吃过饭啊?”
“我昨天刚到,第一站就是在这里歇脚的……咳咳!”
宋清河心里了然,扶老人重回藤椅坐下,取了一支针剂走过来。
谁知,老人眼睛虽然黝黑发皱,可眼光极亮,眼力也极好,大老远的看见宋清河举着个针剂走过来,立马从椅子上跳了两尺多高,躲到门后。
宋清河哭笑不得,耐心解释道
“这是给您消炎的,刚刚忘记打了,现在补上。”
“胡说!刚刚不是说没有消炎药吗?你别想骗我打针!我这个老爷子一辈子最怕打针,小的时候打疫苗,我都是藏在石头坑里,要不就是张口把医生给骂个半死,没一个医生敢这样给我打针!”
宋清河无奈地摇摇头,用哄劝孩子的语气继续劝解道
“我保证下手轻点儿,不扎您屁股,只打胳膊,胳膊上皮肤极薄,说不定我针都打进去了,您还没有感觉到呢!”
此话一出,老爷子不仅没消停,反而更生劲头了,“咣当”一声把门一关,干脆拒绝再听宋清河说话。
宋清河正思虑间,忽听门板上“咯吱”一声,由于这老人用力太大,胳膊上僵硬的肌肉已经起了变化,竟直接把这门给晃动开了,直剌剌地往下掉。
宋清河伸手扶住门板放到一边,这下,老人整个人都曝光在宋清河面前了,躲都无处躲。
宋清河轻轻拉起老人的胳膊,温和地小声说道
“我数三声啊,您就可以把手从眼睛上拿下来了,这针剂的量极小,很快的……”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安幼楠的一声浅笑,这笑容由远及近,听起来十分愉悦。
“回来了?”
宋清河注射完针剂,回头对安幼楠道。
安幼楠略一点头,视线立马被刚注射完针剂的老人吸引了去。
“宋大夫,我跟斯潭刚刚转悠了一大圈,倒是遇到很多可疑的人,可是一上来就拉人家到医疗站,还说要打针,他们说什么都不来,恨不得将我们打一顿!这位老人,您是怎么说服的?”
宋清河瞪大了眼睛,想示意安幼楠不要这么直接的在老人面前说起这件事,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刚注射完针剂的老人刚平静下来,听完安幼楠快言快语这么一说,脸色马上就不对劲了,他挣扎了一下避开宋清河,径直往门外逃去了。
“老人家,记得每隔两天来换一次药!”
宋清河见他急着走,便也不再强留了,大喊了一声嘱咐他记得这件事。
那老人边逃边向身后摆手道
“不来了不来了,不能再来了……”
宋清河动了动嘴唇,无奈地收了东西。
于斯潭忍不住调侃安幼楠道“咱这医疗站第一天开业,好不容易捉到个送上门来打对抗针剂的,倒被你几句话给吓跑了!”
安幼楠此时也是满脸尴尬,红晕从脸蛋了延伸到了耳朵根,不知道是因为被于斯潭调侃而羞涩,还是因为刚刚过于冲动犯了忌讳。
宋清河对两人叮嘱道
“他们这些人感染微生物标本之后,虽然表面症状不是很明显,但还是有一个特别的症状,就是不能碰到伤口,否则感染极快,甚至致命,刚刚那位老人腿上明明只是轻微烫伤,可伤口迁延不愈,有明显的感染痕迹,我们一定要小心。”
于斯潭点头,看向安幼楠接着补充道
“以后千万不要再提起什么对抗针剂,只说是消炎杀菌的,一来可以解除大家的戒备心理,二来也避免引起太大的恐慌。这个微生物有自限期,不管我们是主动找人注射针剂,还是等待大家自行缓解,这期间一定要注意,不能引起恐慌!”
安幼楠自然知道这话是重点面向自己说的,头一低,垂头丧气地进屋了。
这附近的水,他们自然不敢再喝,于斯潭开车走了很远的路,打来干净的水和蔬菜,晚上给大家补补能量。
被烫熟的油麦菜一颗颗摆在盘里,叶子嫩绿,根部脆生生的,煞是好看。
于斯潭从厨房找出一瓶香油出来,往菜上淋了几滴。
“同志们,这附近实在找不到方便处理的新鲜菜,今天咱们只能吃这个了,至于腊肉……不吃也罢。”
于斯潭说着,回想起那天碗里出了问题的腊肉,仍旧是一阵寒颤。
宋清河跟安幼楠倒是挺乐观,看到这么馋人的一盘菜,一个个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这么多人吃饭,不添个荤食,怎么能行呢?”
门口突然传来一句低沉而苍劲的声音,听上去,说这话的人嘴角还噙着浓浓的笑意。
宋清河略微怔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
“是导师!”
于斯潭也同时起身朝门口迎去。
安幼楠虽然不认识这位导师,但心里知道这是曾经带过宋清河跟于斯潭的业界领袖型人物,德高望重,不由自主地放下筷子起身,欠着身子朝门外看去。
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老人出现在门口,头发白了一大片,站姿却十分规矩,一双慧眼如炬,里头射出的光如黑豆般清亮,单从这眼神来看,绝不像是宋清河口中,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老人。
寻常老人要是到了这个年龄,背和膝盖早就弯曲了,但眼前这位显然并不寻常,颈椎的第五、六节没有丝毫膨出的迹象,膝盖也能打直,走起路来气定神闲。
宋清河急忙上手搀扶,跟于斯潭两人一人搀着一侧,将导师送到餐桌的上座。
老人看到安幼楠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了,一边将手里提着的一纸包熏肉放到桌上摆整齐。
“吃吧,年轻人不吃肉,怎么能保持好的精力呢?这是我从日喀则带回来的,可没人往里头放什么东西。”
宋清河一听,知道导师俨然已经听说了此事,笑着道
“原来老师您已经知道了,刚刚我还在想,该怎么跟您说这件事。”
导师微眯了眼睛,亲自出手将熏肉分到各位的盘子里,慢悠悠说道
“我可没听说什么人被药物催眠,倒是听说了,最近镇上来了几位假医生,到处拉着给人打针……”
三人听罢,顿时面面相觑,神色十分尴尬。
导师人虽然是老了,可越来越像个顽童,玩笑话随口诌来。
在他身上,智慧与幽默似乎并不冲突,反而显得更有张力。
“老师,这回来找您是因为曦文……不,是简安她……”
“哦,那姑娘啊?你以前跟我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清河,我当初带了你几年,不同方式的催眠能达到的效力,你是知道的。简安在深中微生物毒素的情况下仍能做出护你的举动,自然是因为她内心有一股坚韧的力量作为支撑,就好像当年安娜受到刺激之后,不但没有自寻短见,反而衍生了一个简安出来。”
导师突然间提到安娜,使得于斯潭身体一晃,眼神有些痛苦。
他慌忙垂下眼睛去找水杯,可这个模样早已被导师看在眼里,伸出一只手来抚了抚他的肩膀。
“您说的我都知道,可这标本注射到体内,终究是身不由己……”
“清河,不要对那些不可抗力做无谓的挣扎,有时候顺其自然,顺着它,反而更容易制服它。”
“您的意思是……反催眠?”
导师微笑着略一颔首,算是默认了。
“这次,我跟你们去一趟吧!我的上师圆寂之后,我在传法的过程中,心里的境地好像又上了一层,但也有种大限将至的感觉,临走之前,我若是能把你跟斯潭两个人的事情安排好,我也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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