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钱莫入众,言轻莫劝人。
人微言轻,理当自尔。
待到洗过澡,又各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之后,云泽也便与落后一步回来的何伟依着先前约定的时间准时出发。
学院外,早已经有着不少人在此等候,大多都是前几日在饭堂见过的,有些出身俗世,有些出身凡间,却无一例外都是大大小小各流家族门派子弟,也在同一圈层,比不了顾绯衣青雨棠那般,却也极为出色,无论境界修为、修行天赋,也或家底产业,在云泽而言都绝难想象。也正因此,尽管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云泽也都依然记得,却身份地位见识经历差距悬殊,也就相交甚浅,言谈更是只有寥寥几句,便见面之后,笑着点一点头就算已经打过了招呼。
而依着何伟所言,眼下也就只差姜北一人。
毕竟姜北也是姜家麟子,尽管姜家从未对外公布承认,可这也已经算不上什么隐秘,众人也就安心等候,随意闲谈,脸上并无任何不耐,反而说不过两句各自掏出烟盒,一起吞云吐雾,加之偶尔响起一阵欢快大笑,颇为热闹。却在人群之中,唯独云泽始终沉默,从不开口,也不会抽烟,脸上就只是挂着一幅颇为勉强的礼貌性的微笑,也便或多或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无人在意。
尽管云泽修为境界在眼下算是最强,但很多东西却也并非只看修为境界就能决定。更何况云泽修行境界虽强,却也算不得顶尖,而此间众人更在人情世故的方面颇为熟稔,便只是通过言谈举止的方方面面,就足够判断出一个人是否值得他们花费心思与其相交。
很显然的,云泽不在此列。
尽管他们这些人都曾见过云泽与开阳麟女顾绯衣似乎关系匪浅,也曾见过他与那个来到学院第一天就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杀人的陈子南来往甚密,可这些却并不能将云泽出身低微的事实掩盖过去。也正因此,此间众人便除了何伟偶尔还会跟云泽说上两句之外,就谁都不曾理会。
一根烟的功夫过后,姜北才终于姗姗来迟,而颇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便是在他身旁还另外跟着两人。
其中一人便是先前入学考试还未结束时,曾在殿前广场向着顾绯衣出言挑衅的犬肆,而经过姜北介绍,云泽方才知晓他的来历,是北城南域以西的某一妖族部落中的麟子,本体乃是一头火狮子,而其对待众人的态度也是格外倨傲,颇有些鼻孔看人不屑一顾的意思。却尽管如此,此间众人也并无不愉,反而是以笑脸相迎,恭谦已极。毕竟这犬肆出身来历与修为境界绝非此间众人可比,也就由不得他们再作其他选择。
而除犬肆之外的另一人则是白衣打扮的年轻男子,腰系玉佩,手持折扇,粉面桃腮,面含浅笑,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更全身上下不染纤尘,衣冠之整洁,看不出丝毫褶皱。
“这位是景博文,跟我一样都是学院里的二级学员,北城中域出身,你们便称呼他为景公子就好,别的称呼他也不喜欢。”
姜北看了那景博文一眼,忽的笑了起来。
“这混蛋平日里的性子还不错,算得上是平易近人,跟谁都能聊得来,开玩笑什么的只要不会特别过分,咱们这位景大公子也便不会太过计较,顶多说上一两句不太入耳的也就罢了。但这混蛋有洁癖,而且相当严重,你们可得注意点儿,万一丢了性命,我可不负责给你们收尸。”
“姜兄此番可是有些言过于实了,在下何曾如此过分,动辄因为脏了衣袖这种小事就要取人性命?”
那景博文将折扇合起,满脸笑意自谦一句,却这番话听在众人耳中,都是心下一凛,森森寒意打自脊梁一蹿而起,深知这是景博文在变相警告他们,就只得连连拱手赔笑,言道自会小心。
姜北在中间打了一个圆场,将原本颇有些尴尬的氛围缓和下来,随后便将何伟叫来,再将此间众人简单介绍一番。
也正因此,相互客套就在所难免,却大多都是那景博文景公子在含笑点头,而犬肆则是碍于姜北的面子才不冷不热地随口应上几句,却也都是斜着眼睛看人,明显地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算是相互认识过后,一众人方才出发,赶往何伟早便已经订好的酒楼客栈。
一路上,众人相谈甚欢,而唯独云泽与犬肆相当另类,一个是无话可说,不喜欢,也不习惯,便落在最后面,自己低头走着。而另一个则是看不上此间众人,也就偶尔姜北与景博文与他说话时才会回应几句,其余时候便都在左顾右盼,看向街道两边。
城中城颇为繁华,亭台楼阁,古色古香,人来人往全部都是修士,与城中城外的高楼大厦和凡人遍地对比鲜明。却话虽如此,城中城也并非真就与世隔绝,毕竟自从俗世回到凡间以来,科技网络的方便快捷很快就让许多修士对其爱不释手,虽是不曾继续发展研究,却也得到了极大的改进,是将原本的电能改成了一些凡间才有的矿石作为基础能源,也就在各种方面都变得方便了许多。而到如今,这种新型科技更是已经遍布各处城池。便在眼下看来,这许多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派古色古香,却在其下也掩藏着许多俗世科技,更有诸多霓虹遍布各处,一旦到了夜间,也就色彩缤纷,灯火通明。
何伟早先便已经定下的酒楼客栈名叫仙宴阁,大抵算得上是城中城里最为繁华的几座酒楼客栈之一,消费水平倒也颇为亲民,佳肴美味亦是极好,也便吸引了相当数量的城中修士在此会客。却真要说来,那仙宴阁中其中最负盛名的,还是与这酒楼客栈名称一般的真仙宴,其中各般食材皆非寻常,不止各种颇为珍稀价值昂贵的灵株宝药用于其中,更有寻常难见的稀奇异兽作为食材,便连所备酒水,都是采用百花百果酿造而成。
如此种种珍稀,美味佳肴,寻常可是吃不得,一是须得提前半年时间预定,方便仙宴阁准备食材,二来则是真仙宴价格极其昂贵,便连姜北这般世家麟子级别的人物要吃上一次,也得仔仔细细斟酌再三才行,怕只怕吃了真仙宴掏空腰包,却又未能换来如愿以偿,才是真的亏到了姥姥家。
而仙宴阁距离北临城南域学院也并非很远,便不消一时半刻,一行十数人就已经来到此间。
仙宴阁三层高楼,雕梁画栋,飞檐反宇,景色瑰丽,楼阙巍峨,悬立于一片苍云之上,天井中空,有长廊环绕,架立飞桥,来往之人立于其上,可观其下湖水通透如镜,其中万条锦鲤肆意畅游。却唯独门前一道万级长梯落地,梯前两座白玉狮子,高有三丈,巧夺天工而成,口含玉球,怒目威严,慑人心魄。
便只远远瞧上一眼,云泽就已经觉得心胆一颤,也似那白玉狮子忽然活了过来,作势欲扑一般。
“仙宴阁门前的白玉狮子共有四座,两大两小,大的便是眼前这对,出自一代匠人之手,只用以震慑寻常宵小,还算寻常。而在正门前的那对白玉狮子才是真的吓人,高不过一丈左右,却已经雕出了灵韵,若是无胆之人突然见到,便直接就被吓死也不无可能。”
何伟身旁一人笑着开口,指了指远处那对白玉狮子。
“却唯独可惜,雕出了那对白玉狮子的名手大家早已仙逝,恐怕此生也就再难见到如他一般的非凡人物。据说那人还是一代炼器宗师,许多颇负盛名的利器法宝都是出自他手。”
闻言如此,何伟与其余众人尽都连声应是,话题也就再度展开,说说笑笑便走上台阶。
云泽落在最后,临到迈上台阶之前又多瞧了那对三丈来高的白玉狮子一眼,暗自咽了一口唾沫,仍是觉得心下凛然,便不由地对先前那人口中所言的另一对狮子有些难言的恐惧。
可毕竟已经到了这般局面,云泽也不好就此离开,便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万级台阶上人来人往,初时尚且人声如潮,却临到顶台时,便就忽的安静许多。此间来往之人亦是不少,却偏偏鲜少有人能够开口说话,便连先前一直都在聊得热火朝天的何伟几人也都忽然闭口不言,神色凝重地一步一步迈过最后几级台阶。
而跟在最后的云泽则是同样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透过最后一级台阶边沿,已经可以瞧见仙宴阁门前的那对白玉狮子,确实高只一丈,通体润白,纹理刻画栩栩如生,更一双怒目威严也似活物一般。而在云泽眼中看来,那对白玉狮子在他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更是忽然转而看来,两对眼眸精光爆射,浩大威压犹如重重浪潮一般,汹涌而来。
仅只一瞬,云泽就忽的眼前一黑,是一身血气气韵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心脏跳动更是无比剧烈,有如擂鼓一般。却其气府中也忽地传来一阵细微波动,便在云泽露出丑态之前,他一身血气气韵就重新平静下来,心跳也恢复寻常,就只面色稍显苍白,额头见汗,与身前众人一般。
也就只有姜北景博文能够保持脸色如常,其余人,便连犬肆都没能避免在外。
“这对白玉狮子确实非同一般,有时间的话你们也可以多来几趟,在此间磨砺心境,对日后修行有着莫大的好处,算是仙宴阁对待年轻一辈的特殊照顾,只要不会影响他们做生意,也就不会撵人。”
姜北目光扫过众人,见到都已经回过神来,方才笑着开口,又伸手指了指这座平台上角落里的一些人影,尽是年轻面孔,有男有女,皆作黑白裙袍打扮,也便都是北临城南域学院中的学员。
“就跟他们一样。”
闻言,包括云泽犬肆在内的众人全都转头看去,却是在那白玉狮子慑人心魄的可怖威压之下有口难言。
但其中并不包括云泽与犬肆。
“这也是招揽生意的一种手段吧。”
犬肆轻哼一声,已经适应过来,将目光转向面前的仙宴阁大门。
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大多境界修为略有不足的修士都在迈出门槛的一瞬就忽然闭口不言,须得待到沉心静气习惯了那对白玉狮子的威压之后才能松一口气,却也大多都是快步离开,不曾逗留。
那白玉狮子的可怖威压,也就只在这座平台上。
“双赢罢了,毕竟是于双方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景博文啪的一声合起手中折扇,面带笑意,已经率先迈步走向仙宴阁。
“别再继续浪费时间了,再待下去的话,怕是有些人就要吃不到仙宴阁的珍馐美味了。”
说完,景博文哈的大笑一声,语气里满含揶揄,却也并无戏弄之意。
闻言之后,何伟一群人也都如蒙大赦,竭尽全力快步跟上,只唯独姜北未曾着急,还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已经恢复如常的云泽,而他原本还略有担忧的眼神也就立刻变得颇为意外,也似是不太相信这专门用来震慑心胆、磨砺心境的白玉狮子竟对云泽毫无作用。
依着道理而言,云泽本应该表现最为不堪才对。
却尽管心中有着重重疑惑,但姜北也不曾多说,只点头示意一下便抬脚跟了上去。
而云泽也只是暗自苦笑便罢,心下也已经开始计较过后要怎么才能糊弄过去。
虽说他气府中的那篇灵决古经来历不明,却毕竟也是以竹片黑石为引方才出现。便无需多想,云泽也知这灵决古经来头甚大,乃甚于可能会与人皇有关,便就决然不能轻易示人,否则稍有不慎就会引火上身,后患无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杀人越货,时常有之。
迈过门槛之后,喧哗声便陡然而至。
其间夹杂琴音婉转,是从二层传来,而在此间,则是一片鱼龙混杂之地,各种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更有人生百态,光怪陆离。
何伟去了前台掌柜那里,说是先前已经订好了位置,便不多时,就有伙计跟着何伟一道回来,更是一眼认出了人群里的姜北,立时便满脸谄媚上前行了一礼,客套几句之后,便就点头哈腰地带着众人去往二楼。
相较一层大堂里的喧闹,二楼就显得清静许多,而此间食客也大都有些身份地位,便席间相谈时,也都尽可能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不会太过破坏此间的静谧幽雅。尤其楼梯口有灵纹勾勒,是将一层大堂里的喧闹声全都挡在了下面,却又允许此间琴声乐声能够模糊不清地传下去,大抵也是一种招揽生意的手段。
二层最北面有一座高台,悬挂红纱珠帘,将其后抚琴奏乐的女子遮掩起来,而在其下,则是另立一座低矮平台,有少女修士国色天香,衣着极少,许多风情也便就在舞姿曼妙之间若隐若现,着实有些引人遐想。
云泽还是头回见到这种场面,脸上一红,目瞪口呆。
“几位,这边请。”
伙计压低了声音,却也将云泽唤回神来,慌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老老实实跟在众人身后,一路走到靠近窗边的静雅隔间,两边都有屏风隔断,却唯独向着那些曼妙少女的一面毫无遮挡,也是为了方便观看。
此间众人,很快便就各自入席,毫无疑问是姜北坐在主位,而景博文与犬肆则是分列左右。如此之后,其余几人方才逐次落座,却是将云泽落在了最后。
虽说如此,可云泽也并未觉得如何,反而身在此间能够背对那些衣着极少的曼妙少女,也让他可以松一口气,毕竟是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而若真要坐在对面位置上,一眼就能瞧见那些少女修士,或许云泽才会觉得更不自在,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是云温章的教导。
席间众人大多擅于人情往来,便在上菜之前就已经变得十分热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乃甚于那许多的往古来今隐秘之事,都可成为作为此间谈资。而在一番闲聊过后,便不可避免提起学院。这北城五域无比浩大,而东南西北四域更是皆有顶流世家执掌,建立学院,却唯独北城中域那座学院是由四大世家共同掌管,却又从未听说中域学院对外招收学员,便尽都不约而同望向姜北与他身旁那位景公子,以期他二位当中有人能够解答困惑。
“那北城中域学府,可不是随随便便想进就能进的,便连咱们的姜大少爷,也得乖乖在这东南西北四方学院待上两年,而在第三年依着规矩通过考核,才能有机会去到北城中域学府进修,进而准备应对补天阁的收录考核。”
开口之人便是那位出自北城中域的景公子,也似是对北城中域学府了如指掌,言罢便苦笑一声,继续开口道
“却真要说来,那北城中域学府也非是什么善地,争斗太过激烈,比起这北临城南域学院强出百倍不止。毕竟是除却这北城四大世家之外,还另有许多天资非凡的年轻一辈进入其中,人族,妖族,亦有许多海外之人。尤其那北城中域学府本就归属这北城四大世家共同掌管,分庭抗礼,极难统一,也就导致其中学员分出四大派系,而每年丧命在派系争斗之下的学员人数,亦是相当可观。”
闻言,此间众人尽都有些瞠目结舌,从未想过那座在他们而言颇有些神秘的中域学院竟会复杂残酷到这般地步。
而许多人也都神情复杂,只得沉默不言,面面相觑。
“修行本是与天争,与人争,千军万马独木桥,死人之事常有发生,再正常不过。可既然选了这条路,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却如若甘于平庸,只求温饱,那中域学院,便不去也罢。”
姜北接过话茬,眼神漠然,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做到心中有数。
这世上有很多事算不上隐秘,却又极其隐秘,而这所谓的隐秘又是否能够称得上是隐秘,也就全看身份地位与见识经历。便如云泽,与此间众人格格不入,便连闲谈都未必能够插得上话,而如姜北、犬肆、景博文这般,见识经历与身份地位更高于此间众人,他们三人心中所知所想,亦是其余众人无法揣度。
毕竟这世上从来都是上位者向下兼容。
而除却云泽之外的其余众人,此时也是有些心虚,有人顾左而言他,很快就将话题扯开。
楼梯方向忽的传来一阵异响,只隐约听见有伙计扯着长腔喊了一声“上——菜——”,这二层原本还隐约能够听到的窃窃声响也便忽的戛然而止,就连最北面那座高台上传来的琴声都是跟着猛然一顿。
红纱珠帘背后那女子的朦胧身影,隐约可见是终于抬头,将目光望向楼梯那边,顺着逐次出现的宫裙侍女装扮的少女修士高捧珍馐美味出现,一路而至靠近窗边的静雅隔间,那女子方才轻咦一声。而在此间,姜北则是拿起手中杯盏,向着高台上女子举了一举作为示意,一饮而尽。
却唯独席间何伟瞧见这些已经送上前来的珍馐美味八宝玲珑,脸色忽的一变,便连其余众人也都面露惊愕之色,从未想过竟会时此般盛宴。
灵株宝药,异兽珍肉,灵韵流光,馥郁纷香,虽是比不得那最负盛名的真仙宴,却也绝非寻常可见。
但这般宴席,却是与何伟先前定下的大不相同。
而那些负责上菜的少女修士则是各个国色天香,依次来到众人身旁,将手中高捧的珍馐美味摆上桌来,又各自落座,便连云泽身旁都有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女修士贴身服侍,看似不过二八之年,却眉眼间媚态横生,端的纯也欲也,诱人遐想。
云泽脸上一红,整个人也都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迫不得已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却他这幅模样,反而惹得身旁少女娇笑出声,便就伸手挽过云泽手臂,身体也更加靠近几分,近乎完全贴在他的身上,柔软相触,腻声在耳边说着放松一些,又悄悄询问想要吃些什么,是那些珍馐美味,还是少女柔肠。
少女体娇,幽幽浅香。少女柔情,温润留长。
云泽满脸羞红,手心都开始冒汗,心里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君子之道,非礼勿视,君子之道,非礼勿言,君子之道,非礼勿听”。可那少女修士却是笑意更甚,在他耳边呵气如兰,耳鬓厮磨也似的,声音越发软糯腻人。
却正值此间,云开的声音忽然就在他脑海中,犹如惊雷炸响。
(有杀气,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