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后山。
“轰!”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火舌喷吐,子弹出膛,出乎意料的巨大威力,便是自来最以皮毛坚韧尤其头颅坚硬闻名的金魔猿都无法抵抗,在遭受一顿毒打之后,又挨了两次司雷扇,已经遍体焦黑,重伤垂死,此时更被一枪击中眉心,红白之物也便当即爆炸四溅,流了满地。
一丈来高的巨大异兽魔猿,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手中枪口较之先前要略微抬起一些的云泽挑起眉毛,有些意外这把手枪的威力。
“后坐力挺大。”
“威力也挺大。”
罗元明未曾直接离开,反而是一路跟着前来看热闹。
眼见那相较往日里见过几次的稀罕玩意儿而言,云泽手里这把要更大一些,或也正是因此,威力才会如此出乎意料,便是罗元明都面带意外之色,轻轻点头补充道
“多多少少有点儿以点击面的道理在里面,虽然动作太过明显,而且容易躲过去,但只论威力而言,足够比得上大部分气府境修士压箱底的搏杀术了。”
“气府境的压箱底?”
云泽回头看他一眼,暗自沉思,轻轻点头。
非是失望,反而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惊喜。
诚如罗元明先前所言,手枪这东西,毕竟是有一个扣下扳机的动作在前,尤其子弹出膛之后,威力虽然极大,但最先最先的前提却是必须要能够命中才行。而相较于大多数的搏杀术而言,子弹出膛之后所能覆盖道的面积又实在太小,再加上一个前提动作,就只需要见过一次,知道子弹要想出膛,必须得先行扣下扳机,就很容易能够躲得过去。
这种出土俗世,在某种程度而言过分仰仗外力的杀人利器,相较于磨砺自身的修士而言,终归还是差了一些。
“较之法宝又如何?”
云泽手指摩挲枪口,感受着子弹出膛之后留下的温度,暗自判断着这件稀罕货最多可以连开几枪。
而在闻言之后,罗元明则是皱起眉关,思忖许久才终于开口道
“不太好判断。”
罗元明摸了摸锃亮光头,又拍了两下,继续言道
“大抵等同一件威力只能算是垫底的法宝,落在了一个气府境修士的手里,然后极尽可能催动法宝。但相较而言,这种稀罕货的本质还是以点击面,可气府境修士催动威力垫底的法宝,攻杀之势的覆盖面却要大出许多。至少没那么容易闪躲。”
罗元明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这种东西,如果只是瞄着脑袋,稍微一歪就能躲过去了,在正常厮杀中用处着实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毕竟这东西用起来不太费力,只要还有扣下扳机的力气,就能凭此杀人,反倒挺适合在双方不相上下,拼杀到双双力竭的时候再用。”
“那就足够了。”
云泽咧嘴一笑,将那件稀罕货收了起来,上前开始动手剥皮。
悬赏令上点名要的就只有金魔猿的皮毛,云泽也懒得直接抗上一整头金魔猿回去。
至于赤红果,更是早就已经摘到手。
灵株宝药大抵分为四种,以寻常草药垫底,而在其上则是灵株、宝药与造化圣药。造化圣药不可多得,级别大抵等同云泽用来筑造命桥的阴阳二气根源,甚至还要更加稀少,言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功效,最重要的还是造化圣药如同活物生灵一般,更内蕴大道碎片,是大道王者都未必能够寻到的真正稀罕物。而寻常大多可见的还是以草药为主,用来配伍熬药,也或研磨药散,至于灵株宝药这类则是有着种种效用,不可一概而全。
赤红果,属于灵株当中较为低端的一类,最受金魔猿的喜爱,服用之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淬炼肉身。
而在云泽当初用来淬炼肉身的淬体液中,赤红果就是其中一味辅药,价格并不昂贵,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廉价,就让云泽放弃了多摘一些赤红果用来卖钱的打算。
罗元明靠坐在一株古树枝杈上,手里也正拿着一枚赤红果,直接塞进嘴里,当成寻常山果一样在吃,趁着云泽还在动手剥皮满手血腥的时候,透过还未凋零的繁茂枝叶缝隙看向天空,皱眉出神许久,方才将已经吃完了果肉的果核随手丢掉,又将手掌在身上随便擦了擦,从枝杈上一跃而下。
“之后还有事没?”
“嗯?”
云泽有些意外,却也轻轻摇头。
“修炼。”
“那就是没什么要紧事了。正好,跟我一起往里走走。既然已经来了这边,到了人家的地盘,不去打声招呼就多多少少有些说不过去。”
许是一脉相承,罗元明也习惯性地将双手插进袖口,缓步走到云泽身旁蹲下,低头瞧着地上血腥无比已经被剥下大半皮毛的金魔猿。
“咱们学院的大长老,平日里总是深居浅出,就在后山待着,没事儿不出来,有事儿也不出来,整天跟这些异兽为伴。如果只在学院里面待着,大抵一年到头都未必能够见他一面。平日里我也是难得来趟后山,就每次都要看看他,走的时候还能顺便拿些灵株宝药药散丹药什么的,回去打打牙祭。也恰好你方才突破不久,我知道大长老那里有样好东西,对你现下的境界状况而言有好处。”
“意思就是去偷东西?”
“不是偷,是拿!”
罗元明脸色黝黑。
“光明正大地拿!”
“大长老这么好说话?”
云泽有些不相信。
真正的灵株宝药大多价值连城,绝非赤红果这种便是丢在路边都鲜少有人会拿的灵株宝药截然不同。尤其罗元明口中所言之意,是云泽如今境界还未能完全稳固,需要依靠灵株宝药稳固根基,而但凡对于境界根基稳固有所作用的灵株宝药则是大多不差,最次最次也得价值万金才行。
云泽确实有些不肯相信。
罗元明轻轻摇头,嘴上催促一声让云泽动作快点儿,跟着便就开口道
“咱们这位大长老,过往时候是位修行君子之道的儒家散修,喜欢寄情于山野之间,什么君子六艺八雅之类的,格外娴熟,反而不太喜欢应对处理学院里的各种琐碎。但大长老毕竟与姜夔院长是故交,而且姜夔院长也觉得君子之道确实挺好,就在学院建立之初强行把他拉了过来。最初时候,大长老也曾在学院授课,讲的都是君子之道,六艺八雅,但人心毕竟浮躁,没人爱听,如此一来二去,大长老也就不免有些失望,却也一直都在坚持育人,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教出一些好的学生来,大兴君子之道。但在三年前的一天,大长老在讲‘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的时候,被一个刺儿头学员在课上顶撞了几句,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大长老也就彻底失望,不再继续坚持,从那以后就只在学院挂了一个长老名头,躲在后山偏僻之处不问世事。”
罗元明叹了口气,抬头望向深山某处,眉关紧皱。
“这种事儿,在别的学院可是从未有过的,也就咱们那位姜大院长管理的学院才会发生这种事儿。”
云泽未曾接过话茬,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懂身边这个光头锃亮的罗元明了。
儒家的君子之道,云泽多多少少懂一些,毕竟云温章就是修行儒家浩然正气,最讲君子之道,自幼耳濡目染之下,也就知晓君子之道最讲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而其中尤其斩了一个宽恕的恕,云泽也方才明白为何罗元明方才会说要光明正大地“拿”。
可除此之外,君子之道又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仁”。
罗元明先前行径,至少在云泽看来,是跟这个“仁”字相去足有十万八千里。
“你是觉得,我跟儒家君子之道不太沾边?”
罗元明忽然回头看向云泽,脸上一副你在想什么我全都知道的模样。
云泽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继续剥皮。
“思想要开化,不能太过迂腐,固守成规。”
罗元明伸手拍了拍云泽肩膀,站起来伸个懒腰,随后继续双手插袖,走到一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开口笑道
“我一直觉得君子之道讲得极好,若是太平盛世,君子之道可以盛行,但在现下这种世道却显得有些不太适用,如果还要硬讲君子之道,就多多少少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反而格格不入。但如此也并不是说君子之道就要被彻底摒弃不用,被当作糟糠丢在一旁,只是得分人,更得分情况。有些人,譬如那个与你交情还算不错的顾绯衣,你跟她讲君子之道,讲仁义礼智信,有些小问题,但是不大;可有些人就不行,譬如那个何伟,你跟他讲君子之道,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而且搞不好还会吃大亏,甚至丢了性命。在这种人眼里,但凡是讲君子之道的,都是老实人。”
云泽皱起眉头,总觉得罗元明说的哪里不对。
两个人对于儒家君子之道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程度,在这里讨论君子之道,也就所幸没有外人,否则就要贻笑大方。
快速处理好了金魔猿的皮毛,罗元明在前面带路,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许多见解,讲了许多道理,大抵都跟之前说的没有区别,推崇君子之道的同时也在感叹君子之道已经没落,语气里多有惋惜之情。
而在走过一片茂密老林之后,眼前也终于豁然开朗。
只是相对而言豁然开朗。
不大的空地上摆着不少木架子,一层一层摆满了簸箕,正在晾晒各种草药也或灵株宝药,而在简陋木屋门前,一位须发皆白又白衣白袍的老人正端坐简陋石桌旁喝茶读书,对于云泽和罗元明的到来并不意外。
“大长老。”
罗元明笑着抱手鞠礼,而后便在老人对面落座,兀自取来一只茶碗,轻门熟路自斟自饮。
老人放下书本,笑着看了罗元明一眼,笑着摇头,忽然开口道
“君子修己以安人,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闻言,方才落座的云泽与罗元明都是一愣。
很快,相对而言根底较为厚重的云泽懂了,转头瞧一眼罗元明,正皱着眉头满脸古怪,显然没懂。
这位须发皆白的大长老摇头一笑,未曾强求一定要让罗元明知晓其中道理,更对于那些在他口中猜测多于事实的说法不予争辩,只随手一招,不远处一座木架上的簸箕当中,就立刻飞起一根形似干瘪萝卜却又遍体橙黄如金的宝药,被大长老托在手中,递到了云泽面前。
“这便是元明先前说的好东西,拿着吧。”
“多谢大长老。”
云泽双手接过,对于这位貌似在许多方面都与大伯云温章有所想象的老人颇多敬重。
也或正因此如此,云泽就莫名觉得亲切一些,只待收起那份已经晒干的宝药,便就开口问道
“大长老,究竟是因何事不再教书?”
罗元明眉头皱得更深,颇为古怪地瞧了云泽一眼,却是忍住了开口的念头,低头喝茶。
而大长老却在闻言之后,方才拿起的书本又重新放下。
“君子之道,博而深,广而大,知皮毛而不知深意,不知上善若水任方圆,学习君子之道,就反而只能自误。老夫还在学院授课时,讲道理讲得极多,学生听到之后,话是都会说了,可真正能够明白其中道理的,又能有多少?怕只怕育人不成,反而误人。也正因此,自从那日被学生顶撞之后,老夫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再教书。”
大长老深深一叹,长捋胡须,愁眉不展。
“有句话,元明讲的不太准确,但也确实不错,便是在有些人眼里,修习君子之道的,都是老实人。”
“但老实人必不等同君子。”
云泽笑了笑,手指拨弄茶碗。
“君子品行正端,老实人就只是老实罢了。”
“那不也没什么区别?”
罗元明忍不住开始插嘴,冲着两人翻个白眼。
对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罗元明,须发皆白的大长老笑得和善,一笑置之,未曾再与之分辨争解。也是与大多数的读书人有所不同,大长老自有自的道理,自己心中明白即可,你若愿意去听,便就跟你说上一二,你若不愿去听,也不会主动跟人去讲,免得自讨没趣,真真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在其中。
却在云泽看来,大长老这般的道理更像遗世而独立的某种超然心性。
跟这样的人说话最累。
云泽暗自一叹,不再继续开口,只顾喝茶,反倒是罗元明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越发没完没了,从自己的道理讲到天高海阔,再从天高海阔讲到琐碎鸡毛,而临到末了,罗元明又开始冲着始终微笑不语的大长老倾诉苦水,肆意批判他那整日对他施行剥削的老道人,却又奇怪最近一段时间未曾再见老道人继续喝酒,觉得可能是天道底蕴受损,大抵过不了几日就要彻底崩塌。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是罗元明在说,大长老在听,云泽四处闲逛,围绕着简陋木屋走了一圈又一圈,瞧一瞧木架子上晾晒的许多灵株宝药,再去简陋木屋后方的花圃里闲来发呆。
满圃四季兰,芳香馥郁,沁人心脾。
也是听得有些倦了,大长老也在随后走到后院花圃锄地赏花,罗元明就一并跟着,口中喋喋不休,让人不能安生。
但云泽却也大抵明白了为什么向来倦懒,便连走路都嫌费劲的罗元明每次来到学院后山,都会不辞辛苦专程跑来大长老此间所在,就只是为了倾倒苦水。
毕竟除了大长老性子极其温和,愿意听他这些琐碎言语之外,其他人都会觉得十分厌烦。
乃甚于就连往日里一直自恃耐心不算很差的云泽,都已经有些受不了。
由自后院花圃离开时,天色已经见暗。
说了整整一下午,口干舌燥的罗元明连喝两碗茶,才终于打算就此告辞,却一整个下午都未曾说出超过十个字的大长老又忽然看向云泽,开口笑问
“小友,可会下棋?”
“跟人学过,但棋艺不精。”
云泽摇头一笑。
“作画尚可。”
“如此,若在修行之余觉得厌倦了,小友便随时前来,与老夫下棋喝茶,赏花作画,可好?”
大长老抚须而笑,虽是年迈沧桑,可却眸光晶亮。
云泽笑而不语,抱手鞠礼,而后便与一脸不可思议模样的罗元明转身离开。
回去路上,罗元明有些纠缠不休,追问许久大长老又是如何会在临走时忽有一问。但云泽却始终笑而不答,如此几番过后,罗元明也就只能怀着满腹疑问,在回到学院之后一脸嫌弃烦闷地与云泽分道扬镳。
罗元明不懂,是真的不懂。
大长老后院花圃种的,都是兰花。
时值九月末,建兰方落,墨兰初开。
而云泽也就只是看得出神时,不忍感慨一句“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后面那句还未说出,大长老便就来到花圃锄地,罗元明又喋喋不休,才会将他打断。
大长老知道后面那句,可罗元明却并不知晓。
所以他不懂。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