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人带着陆家平离开了,走得依依不舍,就算不上匆忙,同时也有些意外于自己这位从来都是性情惫懒的大弟子的反应,自从转过身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反而一直仰头盯着那尊镇墓兽,不知心中作何想法。
但通幽眼究竟看到了什么,却成了暂时无法解开的谜团。
哪怕是在灵纹一道与风水堪舆方面造诣极深的姚家圣人,对于这两尊左右而卧的镇墓兽,也看不出分毫古怪苗头,只如同他人一般,在看到的第一眼是一个模样,第二眼又是另一个模样,而一旦将目光挪开,只需片刻,脑海中关于镇墓兽模样的记忆就会立刻烟消云散,好似从不曾真正存在过一般。
姚家圣人只唯独可惜那通幽眼的修为境界太低,若非如此,只需能够继续抗上一时半刻,姚家圣人都有手段能够借助陆家平的通幽眼,将这镇墓兽中真正的古怪彻底看穿。
一行人,又在此间逗留了许久。
海外人胆大妄为,将那镇墓兽一阵火烧水煮雷劈重锤,又大胆镌刻各种繁复灵纹于其上,却无奈发现,无论他们如何施为,这镇墓兽都是兀自岿然不动,而灵纹一旦烙印其上,也很快就会被好像青铜铸就的镇墓兽自行抹去,也似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众人彻底无计可施。
眼看现下已经距离早先时候就商定下来的,打开禁制的午时三刻不远,包括云泽一行人在内,就都不再继续逗留。毕竟镇墓兽古怪是古怪,可却不太会平白无故就伤人。而在其他人看来,则是只有陆家平不知为何触动了什么,也或发现了什么,才会诱使这两尊镇墓兽忽然出手,要将那个修行了某种瞳术的年轻人眼睛废去,手筋挑断,舌头拔出,使之目不能视物,手不能写字,口不能出声,以便将其所见之物隐瞒下来。
可陆家平究竟看见了什么,就无人可知,也只能暂且抛之脑后。
离开墓室前厅之后,又走过一段墓穴长廊,地面倒是极为干燥,只来来往往许多人,脚底带了不少的泥土掉在此间,又被人驱到一旁,堆在墙壁下方的角落里。
再深入其中,便是墓穴主室所在,虽然空间极大,可却陈设极少,除了几盏有数的长明灯外,就只有一座也似老藤盘曲成双手形状伸展拖物的石台位于入口背后,与一座十分巨大的棺椁摆放其中。但实际上真要说起来,那些长明灯的摆放之处,乃是方正墓室四个角落里的四座圆形石台,原本该是放置一些其他物品,便如生前之物也或陪葬之物,想来便是那日老姜王在黑市上见过的那位土夫子地摊上摆放的许多杂物,而在如今则是已经摆上了外人带来的长明灯,用以照亮墓室。
也似老藤盘曲成双手形状伸展托物的石台,方才进入,便可一眼见到。
“这东西,应该便是摆放那块灰色怪石的石台。”
姜家圣人沉声开口,在石台一旁止步。
而那姚家圣人则是左右看过之后,最终也将目光放在石台上,偻腰驼背,眉关紧皱。
“摆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只怕就是为了能够让人在进入之后可以一眼看到,才会将那沾染了恶气的怪石带走墓主人,心机叵测,绝非善辈啊!”
宽敞墓室中已经人满为患,无人答话。
显而易见的事,圣人不愿多说无用之言,小辈不敢妄自接茬。
只是面前石台同样古怪,不止造型,是在姚家圣人以格外繁复乃甚于足有数千条灵纹勾勒交织而成的阵法覆盖之后,这也似老藤盘曲而成的石台,便立刻扑簌簌地掉下许多石灰。到最后,才终于显露出真正模样,才知并非石质,而是不知根在何处的一株老木,色泽犹如韧铁一般,黝黑发亮,甚至敲击会有金铁之鸣,引来众人查看。
有人提议尝试是否能够将其斩断,毕竟老木坚韧,若非其上带有浓重恶气,便无论根源如何,都是一件十分珍贵的锻造材料,可以用作打造灵兵法宝,甚至有望能够锻造出王道圣兵。
一言出,许多人眼神立刻火热起来。
开阳圣主有意出头,却被席秋阳拦了下来,任凭隐元圣地的圣人由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件血红矛戈,带有浓重煞气与血腥气,到许多小辈离开墓室之后,才终于竭尽全力一矛刺向老木根部,势大力沉,裹挟大道神音滚滚,席卷出无尽风岚与大道锁链哗哗作响。却在刺中之时,也或应当言说未曾刺中,是在血红矛戈的锋芒与老木根部之间仍旧留有些许空处,诸多在场圣人都肉眼可见有一点乌芒存在于其中,交织出漆黑电弧跳跃激荡,四面炸响。
诸多圣人,随手便就破碎电弧。
而在那位隐元圣地的圣人与黝黑老木僵持了片刻之后,忽然就面色一变,收手后退,再抬手,便就见到自己手背最中间的位置上,已经莫名多出了一个上下通透的圆窟窿,且在四周也密密麻麻布满了不计其数细小如同蚂蚁一般的圆窟窿,尽都上下通透,哪怕如今已经收手后退,也依然在不断扩张。
不疼不痒,却分明存在。
众人色变,而隐元圣地的圣人也极其果断,当即面色一狠,将血红矛戈交予左手,一挥之下,便断去了半条手臂,血洒当场,又强忍着疼痛掀开衣袖,仔细查看剩余的半条手臂,见到再也没有那些圆窟窿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再看向那形似老藤盘曲成双手托物模样的老木时,这位隐元圣地的圣人,眼神中就十分明显的带有浓重后怕。
开阳圣主亦是吞了口唾沫,暗自嘀咕了一声什么,十分侥幸。
姚家圣人愁眉不展,独自上前,围绕着老木转了几圈,又施展出许多灵纹手段,尽都繁复无比,哪怕在场诸多圣人亲眼见到,也无人可以复制下来。却尽管如此,在接连数道以繁复灵纹勾勒成的阵法落定之后,那株老木也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与古怪,好似湍急河流之中的一块中流砥柱,任凭千浪万击,也仍是岿然不动。
眼见于此,姚家圣人沉默半晌,才终于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到那座十分巨大的棺椁面前。
有人开口叫回了退出墓室避免遭受波及的小辈。
而在众人回到墓室之后,也一眼就能见到依然矗立在墓穴主室入口处的藤台,更见到了一旁只剩半条手臂,伤口已经止血的隐元圣人。谁都不曾开口多问,毕竟最终的结果究竟如何,根本就显而易见,也没有谁会在这种时候触人霉头。
只是原本的石台,如今的藤台,再也无人胆敢靠近。
强如圣人,而且还是以体魄力气最为见长的隐元圣人,都已经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尤其那掉在地上的半条手臂,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或大或小不计其数的圆形窟窿,就更加让人见之胆寒。
而在巨大棺椁之中,墓主人也正安安静静躺在其中。
棺椁的棺盖早已不知去向,但最早发现此间大墓的那位土夫子,无论地摊上也或临时住处之中,包括这大墓周遭的深山野林之间,都不曾见过这尊棺椁的棺盖。也正因此,许多人都曾猜测,或许是从最开始的时候,这尊棺椁就没有棺盖。而平躺其中头北脚南的墓主人,则是一位貌美女子,哪怕已经深埋此间不知多少年月,也依然靓丽动人,只是其头顶棺椁上镶嵌的一颗人头大小的夜明珠,翠光碧绿,照在墓主人的脸上,明暗错落之间,略显诡异。
“相当古老的服侍,尤其腰间玉佩,观其纹理,是于远古时代而至近古时代之间的那段岁月最为兴盛。”
姚家圣人最为博识,只在一眼扫过之后,便就立刻道出了女子可能存在的年岁。却其言罢之后,面上神情就变得格外凝重,十分难得地挺起了佝偻的腰背,伸长了脖子仔细观察那墓主人女子腰上的玉佩。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出,转而望向墓穴主室最深处,已经被人无意间触动机关掀起墙壁,从而显露出来的,篆刻了以上万灵纹排布而成的阵法的厚重石门。
众人面露困惑之色,不知这位姚家圣人在看什么。
阵法虽然格外繁复,要想抽丝剥茧一步步破解化开,自然很难,而且格外的麻烦,但也绝非不能以蛮力摧破,且只需圣人一击之力,就可以轻松做到。
毕竟阵法虽然看似繁复,但却存留的时间太久太久,灵纹之中蕴藏的神妙伟力,已经消散了许多,不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无比坚固,牢不可摧。
但姚家圣人的面色却仍是无比凝重,许久才缓缓道出其中缘由
“这女子,虽然不知生前修为几何,但却绝非此间墓室主人。她,只是此间真正的墓主人,生前留在身边的一位侍女,是一件陪葬品。”
“陪葬品?!”
有小辈下意识惊呼出声,察觉到自己失态之后,又很快噤声。
姚家圣人未曾介意这些,只轻轻点头。
“那腰牌的制式与纹理的布置,在那个时代里,是大门大户中的侍女才会随身佩戴,而上面的字,则是这位侍女的名字,只有独独一个箜,而不知姓氏如何。可那夜明珠,却是能够保持尸身长久不朽的长明玉,且是各种长明玉中,最为珍稀的灵翠长明玉。老夫,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何等的大门大户,才会将这样一块价值连国的灵翠长明玉,留给一位陪葬的侍女。”
闻言之后,众人惊悸,却毕竟也有镇墓兽与老藤台古怪在先,就无人胆敢再将主意打到那价值连国的灵翠长明玉上。
席秋阳暗自斟酌,嘴巴微动,束音成线与开阳圣主说了一句,要他留意姚宇,照顾好身边几人之后,便上前几步,来到棺椁面前,将目光望向那女子腰间佩戴的羊脂玉佩。
同样博识不输那位姚家圣人的席秋阳,同样可以看出那玉佩的制式纹理,确实是如先前所言一般,乃是远古时代过渡到近古时代之间的许多年里,在大门大户之间最为盛行的一种玉佩,以老爷少爷夫人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佩戴最多,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而眼前这枚羊脂玉佩上十分古老的字体,也确实就是单独一个“箜”字。
席秋阳将目光扫过棺椁四壁,又看向墓室墙壁,没见到任何墓志铭文,便皱起眉头,重新看向棺中女子,一双眼眸之中有灵光呈现,化出阴阳二色,也似是有天地初开的景象在其中演化。
眼见于此,许多人都在暗下一阵交头接耳,尤其诸多圣人,面露异色。
如今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当年究竟如何的光彩耀人,此间众人,除却一些小辈之外,大多都是亲眼见过。而如今席秋阳虽是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已经较之众多同辈中人落后许多,却在此间见到其眼眸中推演出的异象鸿蒙,就再也无人胆敢在面对这位曾经号称同辈之中天下第二的席秋阳,抱有分毫轻视之心。
姚家圣人未曾多想其他,见到席秋阳眸中异象逐渐收敛,忍不住开口问道
“如何?可曾看出其他?”
“圣人修为。”
席秋阳在闻言之后,停顿良久,才终于道出女子生前境界。
话音方才落定,短暂死寂之后,那一身圣光璀璨的瑶光圣主便立刻上前两步,一双眼眸如同黑夜中的灯火一般格外摄人,逼视席秋阳,厉声言道
“杨丘夕,你可莫要胡言,此人不过区区一介侍女罢了!圣人修为?你那双眼睛若是看不清楚,就干脆剜出来丢掉!本座可不介意帮你一回!”
“你那舌头,若是不会说话,就不要也罢,干脆拔出来好了。我也不介意帮你一回。”
已经压抑了许久的席秋阳,忽然冷哼一声,面色微沉,同样以牙尖嘴利还以颜色,而在随后更是将双手负于身后,转过身来面向瑶光圣主,一双眼眸之中再度化出鸿蒙开天般的奇异景象,死死盯着一身圣光璀璨的瑶光圣主,眼神迫人。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鼠辈,也敢大放厥词!再要说话,就先将你那一身用以遮掩丑陋的圣光撤去吧,让在场的诸位都好生看一看,这位高高在上的瑶光圣主,在当年联手皇朝一起围杀云温书,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却被人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无法抹去的那道疤痕,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你”
“够了!在小辈面前,逞什么口舌之利?!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架要打,等此间事了,你二人再去无人之处自行解决!”
姚家圣人沉声低喝,打断了自来就有宿仇的两人继续锋芒相向。
这位腰背佝偻白发苍苍的姚家圣人,目光扫过依然在眼神上针锋相对的席秋阳与瑶光圣主,皱紧了眉头,心中着实无奈。而席秋阳与瑶光圣主的积年宿怨本就广为人知,便在眼下见到一直隐忍不发的席秋阳,忽然暴起以言语伤人,就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更深知若非是有着足够资历的姚家圣人开口打断,无论席秋阳也好,或是瑶光圣主也罢,都极有可能会率先动手。
圣人之战,波及甚广,哪怕席秋阳只有炼虚合道大能境,也同样是被当作圣人来看待。
而且还是一位可以接连两度抓来三丈岁月长河水的强大圣人。
便一旦真的打起来,只怕不光这座大墓,甚至就连方圆万里之内的万千山河,都要一起毁掉。
手持龙枪的白人老者,趁着此间无人开口,心下暗自估算了片刻,忽然上前两步,操着一口并不如何流利的华夏雅言开口道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还是尽快动手打开禁制吧。”
言罢,老人目光环视周遭,最终也仍是将目光望向姚家圣人,规规矩矩抱手鞠礼,笑呵呵道
“姚老先生,劳烦了。”
“无妨。”
姚家圣人轻轻摇头,又看了一眼席秋阳与瑶光圣主,无奈一叹,而后方才转过身去,将目光放在那座篆刻了以上万灵纹排布而成的阵法的厚重石门,略作思忖之后,便抬手一手,伸出一指,指尖溢出一滴鲜血,被老人按在石门阵法的一角,随后沿着其中一道灵纹轨迹缓缓划过,一身元炁气机起伏不定,时续时停,直至血色纹络盘曲贯穿了整个阵法,方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收手退回。
如此,便是最为安稳的方式。
而在姚家圣人退回之后,方才不过一息时间,石门上繁复灵纹勾勒排布而成的阵法,便立刻血光大作,那些个镌刻其上的繁复灵纹,也一点一点被血光充斥,直至血光最盛之时,仿若一轮红日呈现,许久时间才终于消退下去。
阵法消失,石门也扑簌簌散落成灰,露出其后蜿蜒向下的阶梯廊道,不见星火,黝黑深邃。
一阵阴风,忽然由自廊道深处吹了上来。
此间许多小辈尚且未曾觉得如何,只能察觉到一阵凉风拂面而过,可在场的诸多圣人,却是忽然脊背生寒,也似是那阵阴风忽然就吹入了他们的六脏六腑,四肢百骸一般,使人如坠冰窟。便连一直以眼神针锋相对的席秋阳与瑶光圣主都激灵灵一个寒颤,猛然将目光转向那深邃廊道,面露骇然。
有悠扬笛声,随阴风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