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日,昏死沉睡的貌美妇人,才终于幽幽醒转。
窗外夜色正浓,万籁俱寂,一片静悄悄的模样,但房间里却是灯火通明的光景。而在床边,一张木椅上,那位貌美妇人并不知晓其姓名来历、手臂纹龙的姑娘,较之先前也多了一些不同之处,不光是手臂上分明可见的纹龙已经变成了一副血肉模糊的可怕模样,更在这位姑娘的额头上,生出了一对黝黑的犄角。而其此时则是正双臂交叉在胸前,已经熟睡过去,呼吸声浅显均匀,偶尔三吸两吐,偶尔六吸一吐,深浅有序,契合着某种修行法门,让貌美妇人在隐约察觉到其中神妙之后,眼神中立刻露出艳羡的光彩。
后知后觉的貌美妇人,在偷偷摸摸看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妇人稍稍一愣,想到了自己先前昏死过去之前的光景,依然记得就是眼前这位姑娘,体内有着无比浑厚的惨淡恶气,在自己手掌贴在其气府所在位置之后,那身穿道袍的老道人,就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奇迹相连的桥梁,导致这位姑娘体内无比浑厚的惨淡恶气,像是大河决堤一般汹涌着流向自己。但道理仍是那样的道理,一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貌美妇人自身食量着实有限,可在当时,无论妇人如何拒绝,那些浑厚无比的惨淡恶气,也都不理不问,依然尽数越过气机相连的桥梁,向着她的体内汹涌而去。
境界飞速猛涨,很快就回到了三品之境。
然后就是伴随着咔嚓一声轻响,又一次破开一个境界。若在平时,貌美妇人必定会激动无比,毕竟百年修行之后,妇人最多最多也才勉强拥有七品修为,而后来的突破六品,也是因为一场阴森寒气的忽然出现,才终于侥幸突破。可在如今,只短短几日时间,就接连突破到二品修为。
境界越高,跨度就越大,所需要为之付出的努力也就越多。
哪怕这位貌美妇人着实有些见识短浅,但也同样明白这个道理,而由自七品境界接连突破到二品修为,这之间所需要花费的努力,妇人甚至有些不敢想象。
就只是突破到七品境界,都已经花费了百年光阴,倘若只是凭借自身的努力,想要突破到二品修为,又需要花费多少光阴?
妇人想象不出。
可即便如此,那恶气汹涌而至的场面,也依然是让妇人吓破了胆。毕竟这种事就像人在吃饭一样,肚子里的容量极其有限,饭就得一口一口吃,等到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消化了之后,才能去吃更多东西。而倘若有人非得一口气就将这一辈子需要吃的饭都吃完,也或不必直接吃下这整整一辈子需要吃的饭,就只吃下今年一年需要吃的饭,都同样会被活活撑死,活活胀死,然后吃进肚子里极其有限的那些东西,也就变成了这一辈子能够吃下的所有的饭。
所以妇人才会真的被吓到了,极力挣扎,想要逃脱。
而当时那位身穿道袍,花白胡子的老道人是真的能够吓死人,甚至连她这样一只上不得台面的笑笑鬼祟,都能被活活吓死。
妇人心有余悸,又忽然瞥见自己原本三丈长的鸦青色长发,如今已经只剩一丈左右,正完全散开铺在床铺上,就小心翼翼收拢起来,抱在怀里,格外怜惜地摸了又摸,然后嘴巴一瞥,眼圈儿一红,就又开始扑簌簌地掉眼泪。
活人比鬼更可怕
妇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活人可怕,但在以往时候,也只是站在活人鬼祟先天反冲的角度上才会有此感觉,却在如今,才终于真正意识到,活人的可怕,远不只一身生机阳气。
天道之广,归墟之深,远不及人心。
貌美妇人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想着自己被剪去的两丈长发,究竟是被谁给带走,又是否已经将其炼化,把自己收成了鬼仆。
化身成为一介阴鬼邪祟之后,自然知晓这些的貌美妇人,忽然想到了那位花白胡子的老道人,又忽然想到了那位老道人最开始的时候,还曾好心提醒她,不能对于那场阴雨机缘过于贪恋,否则就会被活活撑死,活活胀死,更准许她进入自家的祖屋老宅。但在之后,同样是那位花白胡子的老道人,神情狰狞,眼神可怕,死死将她的手掌按在那位姑娘的气府上,哪怕自己会被活活撑死,活活胀死,也要将其体内的恶气尽数接纳下来,用一条鬼命,换一条人命。
难不成鬼的命就不是命了?
貌美妇人再也忍不住不出声,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不知何时已经被惊醒的顾绯衣,从入定内视的状态中退了出来,一双本该英气蓬勃精光难掩的凤眸,如今却是已经变成了一副晦暗无光的模样,并非是其心情低落本意如此,只是身上的九条纹龙在吞噬了那些惨淡恶气,彻底蜕变为鬼龙之后,就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变成了这幅模样。
再者便是身上那些出自《九龙图》,而以其中记载的秘法,将其中记载最为神妙的一件搏杀大术炼入体内而成的九条纹龙,如今都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凄凄惨惨,阴森可怕,更在额头之上生出了一对色泽黝黑的犄角,盘曲而上,尖锐狰狞。
可除却这些表面可见的变化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变化。
气府之中,仍是一副惨淡模样,天光昏暗,铅云盘绕,唯一不同的便是那条潜藏在哪怕内视也不可见的大龙脉,如今已经不再是龙气逸散、皮肉剥离的模样,而是切切实实成了一条鬼龙脉,甚至牵连顾绯衣气府中诞生出的后天异象,也在龙首被斩之后,重新接合,却同样成了血肉模糊的鬼龙。
从内而外,似人非人。
甚至就连顾绯衣自己也已经说不清楚,现在的她,究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已经死透了的鬼。
貌美妇人呜呜咽咽的声音,让顾绯衣一阵怅然。
“还没哭够?”
开口间,语气虽轻,但声音却略显沙哑低沉。
同样变不回去了。
貌美妇人哭声一顿,被吓得身躯一紧,脸上依然带着两行泪光,一只手臂依然抱着自己已经不足丈长的鸦青色长发,一只手捂住嘴巴,大抵是因为先前见过了老道人的凶神恶煞,如今就对这位不知跟脚来历与姓名的古怪,也觉得害怕。
妇人哆哆嗦嗦,忽然觉得自己依然坐在床上,就是大大的不敬,慌忙下床,不等顾绯衣开口阻拦,就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瑟瑟发抖,额头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小人知错”,连声求饶。
顾绯衣黛眉轻蹙,忍不住揉了揉眉头。
“知错?知什么错?你又何错之有?”
“这这”
貌美妇人抬起头来,一时间哑口无言。
何错之有?
这位貌美妇人也不知自己究竟何错之有,可若非有错,自己又怎么会这般险死还生?
妇人凄凄艾艾,重新俯下身子,将额头贴在地面上,只剩呜呜咽咽的哭声,却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顾绯衣伸手将妇人拉了起来,然后冲着旁边的床铺抬了抬下巴。
“坐下说话。”
闻言之后,妇人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顾绯衣,又小心翼翼看了眼那张床铺,许久之后才终于确定眼前这位一身恶气环绕的姑娘并非是在信口胡言,便慢吞吞挪着步子,格外谨慎在床沿落座,只坐稳了半个丰腴屁股,还有一半悬在空处,以便能够随时跪下磕头,请求眼前这位一身生机惨淡,阳气微弱的姑娘能够绕过自己一条贱命。
妇人的心思和动作,顾绯衣自然全都看在眼里。
以赫赫凶名远扬万里的开阳麟女,在最初杀败了开阳圣地上一任的麟子之后,就曾见过很多诸如此般的细致动作,其中自然也会包括那些曾经唯前任麟子马首是瞻的混账人,在说话办事的时候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这位在大庭广众之下,以一身凶煞戾气,将上一任麟子斩首示众的麟女,会因为曾经的那些事跟他们过不去,就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跪地求饶。尽管顾绯衣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也曾明言说过,懒得再跟这些小人物计较,只要日后能够收敛一些,过去的那些就全部都会散成云烟。可即便如此,那些着实混账的师兄弟们,也依然不敢轻心大意,便是到了今日,一旦见到顾绯衣,也必定会点头哈腰摆出一脸谄媚的模样,说话做事小心翼翼,还在眼前这位身段丰腴的貌美妇人之上。
难不成自己是天生的一副可怕模样,所以那些着实混账的师兄弟们,包括那位曾被自己斩首示众的前任麟子,才会对自己恶言相向,更极尽所能地欺辱自己?
但那最是喜好嫩雏的前任麟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绯衣走神了半晌时间,妇人也一直胆颤心惊,还以为自己消失不见的两丈长发,就是被眼前这位姑娘剪了去,而此时则是正在考虑,要怎么才能让自己乖乖听话,从此以后就作为一介鬼仆,唯其马首是瞻。
妇人满心凄凉,已经开始试想自己日后端茶倒水,甚至还要沦为自家主子下车时,用来垫脚的轿凳的悲惨生活,一时之间便有些忍不住,又要掉眼泪。
顾绯衣回过神来,瞧见妇人眼眶里又有泪水打转,眼神狐疑。
可妇人心里想的是什么,顾绯衣又哪能知晓,毕竟两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做出身相仿,但后天形成的性情却是极为迥异。便处在妇人的角度上,倘若换成顾绯衣,想的就必然不是什么从此以后的悲惨生活,而是怎么才能将眼前这人的脑袋砍下来,既能避免自己会在日后沦落到别人下车时用来垫脚的轿凳,也能避免再有其他活人也或鬼怪,遭遇不幸。
哪怕打不过,也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
只是顾绯衣也懒得再去猜测妇人心中想法,皱着眉头抬脚提了一下床沿,发出的声响将妇人吓得不轻,险些就要直接滑下床沿,跪在地上磕头认错。
“叫什么名字。”
“生前,叫,时妙兰。小名兰儿。”
妇人慌慌张张,不敢不答。
顾绯衣懒得计较妇人过分仓促的答案,轻轻点头之后,便直接开口道
“不管生前还是死后,名字就是这个名字,我已经记下了。你对我有恩,救了我的一条命,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可以尽管说,只要不是什么过分无礼也或让我帮忙作恶的,都可以。”
顿了顿,顾绯衣瞥一眼妇人较之先前又莫名短了几寸的鸦青色长发,而后才继续说道
“你的时间不多,天亮之前给我答案,然后我就得把你送到你该待的地方去。当然,木河现在可能已经不太适合你了,就连那座木河镇,现在也都肯定已经变成了一座鬼镇。不是说里面的人都已经变成了鬼,而是已经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但那条在你死后,将你灵魄拘束成阴鬼邪祟的龙脉,其实是更西边某条大龙脉的旁枝末节,而木河也是另外一条大河的之流,所以你能去的地方还是很多的,这个就不需要你来担心了。”
顾绯衣伸手指了指被妇人抱在怀里的鸦青色长发。
“你的头发,不是被人剪了,而是你现在的修为境界太低,不能长时间离开与你气机相连的水流,时间越长,头发就会因为自身的阴气消散变得越来越短。也便是说,这些头发就是你如今的命脉所在,如果头发没了,你的命也就跟着没了。但只要你肯勤勉修行,等待日后修为更高一些,能够稳定自身的阴气之后,就不会再因为离开水流损伤自身阴气,更不会因为离水太久,就有丧命的风险。”
闻言之后,生前名为时妙兰的貌美妇人,脸色当即变得惨白惨白,匆匆忙忙卷起自己的长发仔仔细细看了看,见到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要比先前更短了一些的长发,就立刻相信了顾绯衣口中所言。
妇人吞了口唾沫,抬头见到顾绯衣不似是在开玩笑,便将头发小心翼翼放了下来。
只是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妇人有些为难。
生在穷乡僻壤之中的貌美妇人,有着一如他人般的贪心,尤其爱贪小便宜,是穷苦之人经常会有的劣根性。毕竟不曾经历过那些,就不知道那些小便宜究竟多么珍贵。
而也正是因此,妇人才会忽然意动,有心想要借着此次机会一步登天,从那小小木河中的小小河婆,鱼跃龙门,成为某条大江大河中河神一般的人物,却也知晓这种要求着实有些过分,尤其眼前这位姑娘虽然修为极高,可终归只是十二桥境罢了,无论有着怎样的出身来历,都未必愿意答应这种过分要求。
那就灵决古经也或修行之法?
妇人已经有了,尽管是来自那位穷凶极恶的花白胡子老道人,而且不知古经好坏,但在当时,妇人却清楚听到了那位道人口中分明言说,这部古经乃是他手中最为玄妙的一部,尽管在看过之后就已经察觉到,古经内容并不完整,缺少了后续的部分篇章,却对妇人而言也已经十分足够。
或许可以要求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姑娘帮自己找全古经?
妇人心中方才生出这种想法,就立刻摇头否决。
毕竟这位姑娘的打扮,可不像一位女冠。
尽管妇人见识有限,却也依然知晓这世上的各种修行派系自有分别。就像人族九大圣地与八大世家,各有传承,又像儒释道三家,义理不同,各自敝帚自珍,不会将自家所有的灵决古经与搏杀技法轻易外穿,也就不太可能让这位姑娘将那部古经缺失部分全部找全。
妇人脸色变幻不定,顾绯衣也一直安静等待。
直至许久之后,顾绯衣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才终于开口提醒道
“如果天亮之前不能想好,那就只能等下次相见的时候再说。但我稍后将你送走之后,可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再去看你。可能只有十天半个月,但也很有可能会是很多年甚至上百年,你最好抓紧点儿。”
言罢,顾绯衣指了指妇人已经只剩半丈长的鸦青色长发。
妇人脸色当即一变。
“等等,我我还没想好!”
顾绯衣不理不问,已经闭上眼睛,大致猜得到妇人是想要狮子大开口,又担心自己不答应,就在一时之间着实有些难以取舍。
本就没有多少的好感,已经丝毫不剩。
倘若不是念在妇人对自己有着救命之恩,或许顾绯衣现在就已经撒手不管,任凭妇人离水之后,一身阴气逐渐逸散,最终整个化成飞灰,彻底云散烟消。
又过片刻,妇人忽然咬了咬牙关,决定下来。
也似是有所察觉,顾绯衣睁开双眼看向妇人,等着她开口,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妇人真的狮子大开口到了一定的程度,就直接将她从窗户丢出去,哪怕有着救命之恩在前,也只能恩将仇报。
可妇人却没有丝毫察觉,只是格外紧张得缓缓伸出一只手来在面前,然后小心翼翼立起一根手指。
“我,我想要,一斤,桃花糕”
顾绯衣当即一愣,而后气极反笑。
这就是狮子大开口?
胸无大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