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城西边,有一条源头在奇山昆仑的大河,由西向东,九曲绵延,一路奔腾浩荡,河水清澈碧绿,翻腾浪花滚滚,最先行过位于北城西边偏北方向的瑶光圣地,而后继续奔走,再途径北城西、中、东三域,最后汇入汪洋大海之中,养育了不知多少世间儿女。
大河古老,无数岁月之中不知多少次改道,便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许多古道。而凡间传言所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便是这条河。
河名古黄。
原本是没有那个古字,而独独只有一个黄字,只因大河流淌所经之处,与那流经木河小镇的小小支流一般,就是在那片水土流失惨重的黄土原,导致大河河水,与在此间分叉流淌的支流河水一般,同样浑浊不堪。而至下方林木丰茂之地,远远望去,便如同一条黄带落于此间,方才谓之名为独独一个“黄”。却在如今,黄土原水土流失惨重,已经彻底消失,被大河全部冲垮,河水就彻底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模样,清冽甘甜,颜色碧绿,是由自黄带变作一条翠带,只是许多靠河而生的儿女不愿就此忘记大河的养育之恩,便在原本的黄字前面,加了一个古字,方才在如今被人叫做古黄河。
立身于宽阔河道边缘,河面宽阔,一望无际,犹似汪洋大泽一般。而在身后,则是一条难以望及边缘所在的古道,地面龟裂,犹如龟壳纹络一般,边缘翘起,也似是水流干涸之后的旱地一般。却相较于更早之前,这片旱地龟裂的地面缝隙之间,已经隐隐多出了一些绿意,想来也是无需多久,就会成为一片丰茂草原。
但在在几十年前的时候,这片古道,还是这条古黄河流经此处的河道所在,而他们脚下的所立之处,也该位于大河东岸才对。
几十年斗转星移,几十年沧海苍天。
却对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之间。
顾绯衣站在河岸最高处,收回望向极远处的视线,伸手一指西边河道蜿蜒所在之处,也是这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古黄河改变流向,开始由东转为向北流淌绕过远方群山的关键之处。继而转过身去,继续指向遥远东方几乎遥不可及的某一处河道蜿蜒之处,也是由那之后,大河河水才继续扭转回来,继续向着东方一路奔腾而去。
然后回过身去,看向美滋滋怀里抱着整整十斤桃花糕的貌美妇人,音色沙哑低沉开口道
“我方才所指的位置,都看清楚了?”
貌美妇人连连点头。
“看清楚了。”
“这之间的河段,以后都是你的地盘。”
顾绯衣自作主张,并不理会这段河道是否已经有了归属。
天下群山,天下大水,并非全部都是无主之物,毕竟很多东西,都远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山有山气,水有水运,皆为天道而生。山脉走龙势,自然重要,而所谓水运,就还要牵扯到风字,才行形成所谓的风水,解作藏风纳水,谓之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
而这其中所谓的气,便就牵扯到了气运底蕴一说。
十分复杂。
但越是大门大派大家族,就越会在意这些。
就像这条东西方向九曲绵延的古黄河,其中那段流经瑶光圣地山脚下的河道,就在很多年以前,被瑶光圣主自作主张占了下来,言之河道有主,并在河道两端留了下某种用以镇住大河河水的强宝。而也正是因此,那段流经瑶光圣地的大河河道,水流并不如何湍急,甚至是格外平缓,更不曾出现过分毫改道的迹象。而瑶光圣地之所以不惜拿出许多珍贵之物,专程炼制出两件极其强大珍稀的镇水法宝,用来镇住这段大河河道,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牵扯到了风水之解,而在除此之外,还另有人言之风生处财易散,故需藏;水起处财易失,故需纳。
若非如此,瑶光圣地也不会成为人族九圣地中,传承最为古老的一个。
但在最近几十年来,那段流经瑶光圣地的大河河道,却是已经隐隐约约开始出现了改道的迹象,甚至就连河水流势,都要比起过往时候更加汹涌了许多。
对此,曾有人言说,这段河道之所以会出现这般情况,就是因为瑶光圣地专程炼制出来用作镇住大河河水的法宝出现了问题,可能是因为这条古黄河已经牵扯到了奇山昆仑山下的大龙脉,所以河水之中已经带上了那条潜藏在天下群山之祖奇山昆仑之下的,大龙脉的些许龙气,汹涌之势不可阻拦,便在无数年来,逐渐冲散了法宝气机,方才会逐渐恢复原有之势。但在此之外,亦有人说是因为这条大河本就是为一条水龙,生而自有龙气浩荡,就自然不会被轻易镇压,只是对于这条水龙而言,世间生灵的千年万年,也不过弹指一瞬罢了,方才会在久远岁月之后,逐渐挣脱了瑶光镇压。
而有关后一种说法,更有人补充道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古黄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情况出现?就分明是这条水龙正在它所认为的时间流淌中缓慢挪转,一如真龙行于云端,身躯会蜿蜒扭动一般。
但无论两种说法究竟孰是孰非,天下之人,也不过就是看个热闹的罢了,毕竟瑶光圣地这样一尊庞然大物,一旦因为水势难镇,就此陨落,就必然会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幸灾乐祸者巨多。
但无论瑶光圣地所拥有的山水气运究竟如何,都与此间没有什么太大关联。
便只说这段河道。
许是因为大河河水忽然改变了流向的原因,河道东西前后两端,格外宽阔,一望无际,却在改变了流向之后,河道就忽然变得狭窄了许多,其中河水流淌更是显得格外迅疾汹涌,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层层叠叠犹似千堆雪。
貌美妇人喜不自胜。
毕竟这种河道,虽说要在其中生存会较之河水平静之处更加艰难,但其中所蕴藏的水气与龙气,却是更加凝实厚重,对于自从化身河婆之后,就一直都在靠着龙气修行的貌美妇人而言,只需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除此之外,再有便是河水湍急,龙气激荡,就极其适合妇人用来砥砺鬼身,尽管会因为此般吃下不少的苦头,却也对于妇人收敛自身阴气,抵抗活人生机阳气有着莫大的好处。
只是唯一让人担心的,便是河水蜿蜒经过的,不远处群山之间的门派。
尽管顾绯衣并不知晓那片山脉之间是否有着什么门派存在,但貌美妇人却清晰可见,在那片群山之中,汇聚着不少活人的生机阳气,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最为显眼,甚至足够比得上那位实在阴狠毒辣的花白胡子老道人。
但天下门派何其众多,哪怕顾绯衣见多识广,眼界开阔,也不可能全部记在心里。
“还有问题吗?”
“没。”
貌美妇人有些迟疑,但还是将事情隐瞒了下来,只想着自己日后就一直乖乖待在水里,直到修为有成之前,都绝不露面,也在平日里顺流而下也会顺流而上时小心一些也就罢了,不愿意给这位是真的好心的姑娘再添麻烦。
顾绯衣轻轻点头,瞥了一眼妇人怀里紧紧抱着的十斤桃花糕,然后颇为无奈地瞥了眼正蹲在不远处,对着龟裂地面的缝隙间方才顶出两片嫩芽自得其乐的云泽,有些无奈。
桃花糕是云泽买的,买了整整十斤,也不知是为了能让顾绯衣开心,还是真的好心。
顾绯衣自己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小狐狸也这么觉得。
但对妇人而言,无论云泽买了这么多桃花糕的目的是什么,有意还是无疑,都足够让妇人觉得这位俊俏年轻人也是好人,而且还是如同眼前这位姑娘一般,都是天大的好人。
妇人忽然抽了抽鼻子,眼圈儿一红,眼眶里泪光闪闪,怀里抱着桃花糕,望着眼前这位姑娘有着无数感激的话想说,却到了嘴边的时候,就又全都变成呜呜咽咽的声音,根本说不出来。
顾绯衣抿了抿嘴巴,对于实在有些多愁善感的貌美妇人,更加无奈。
“你且先在这里安身,之后我会回去一趟宗门,打听打听,这段河道是否已经有了归属。倘若没有是最好,但如果真的有了,你也不必在意,大不了就是拿钱买下来罢了,让你能够在此间安心修行。尤其你原本所在的那条木河,本就是这条大河的众多旁枝末节之一,只需要稍稍适应几日,应该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顿了顿,顾绯衣忽然眼神一戾,挥手取来那杆十字重槊,在自己与那哭哭啼啼的貌美妇人之间重重一斩,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痕迹,也将妇人吓得猛一哆嗦。
“从此以后,你我再无任何因果牵连。”
闻言之后,不光是貌美妇人面露愕然,就连无所事事只能看一看草木嫩芽的云泽,都面露不解之色。
只有安安分分待在一旁的小狐狸,不声不响地晃了晃尾巴。
而在极高处始终踏空跟在几人身边的席秋阳,则是深深一叹。
貌美妇人哆哆嗦嗦,低头看了眼那道深邃沟壑,然后抬起脸来,望向神情冷冽,一旦眼神阴沉下来,就格外吓人的顾绯衣,带着颤音缓缓开口道
“恩,恩公,这是为何?”
“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人情,因果自然了结。”
顾绯衣将十字重槊扛在肩上,眼神始终都是格外冰冷。
“人有人路,鬼有鬼途。”
貌美妇人张了张嘴,但却很快就重新闭上了嘴巴,抱紧了怀里的桃花糕,心情复杂。然后转过头来看向蹲在不远处的云泽,似乎仍是不太死心,想要问一问究竟为何,但终归还是没能开口。
云泽站起身来,走到沟壑附近,有些奇怪顾绯衣的选择之果决。
毕竟貌美妇人并非寻常小鬼,而是受龙气所困,方才会在身死之后变作一介河婆,并且此前修行,也一直都是依靠龙脉龙气,也就意味着,貌美妇人一旦能够走上真正的修行道路,其所展现出来的天赋与修行速度,甚至很有可能还在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之上。就哪怕妇人只是一介鬼修,都绝对值得顾绯衣与之相交。
尤其如今还已经结下了一场不可多得的善缘。
可即便心中疑惑万分,云泽也始终不曾开口询问,而是不声不响,在沟壑未曾有过任何犹豫,就继续迈步走向了顾绯衣的那边。
眼见于此,貌美妇人眼神立刻黯淡下来,将怀里的桃花糕抱得更紧一些,眼眶通红,许久才终于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还不知,两位恩公姓名,也好让我”
“不必。”
顾绯衣冷声开口打断,而后便朝着大河河水抬了抬下巴。
名作时妙兰的貌美妇人神情凄凄,只得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施了一回从没做过的万福,然后三步一回头地向着河水走去。
直至脚下已经触及翻腾的河水,妇人才终于抹了抹眼泪,一跃投身河水之中,而起已经短至腰上的长发,也随着身形入水,立刻停下了继续缩短的迹象。只是一如顾绯衣先前所言,木河虽是此间大河的众多旁枝末节之一,但却多多少少有着些许不同,妇人也还需要几日时间才能缓缓适应下来。
河水湍急,猝不及防的妇人很快就被水流带去了远处。
直至视线很难再触及的地方,才终于见到那位妇人从河面上露出头来,已经不会再因为河水湍急就被迫只能顺流而下,而是能够稳稳立在河水之中。
顾绯衣收起十字重槊,不再多看,径直转身离开。
貌美妇人在极远处,深深弯腰。
云泽抿了抿嘴巴,见到那貌美妇人重新回到水面之下后,便同样转身,叫上小狐狸之后,很快就追上了已经走出相当一段距离的顾绯衣。
小狐狸一如既往喜欢趴在云泽肩头,按照它的话来讲,就是懒得自己动腿,而且有人带着也更舒服一些。
云泽对此并不介意,只是隐约察觉到,小狐狸真正喜欢趴在他肩头上的理由,似乎并不是因为性情惫懒,而是在抓紧了一切时间入定修行。至于小狐狸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云泽只知道肯定是与当初那些将它一路追杀到度朔山上的仇人有关,但仇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追杀它,小狐狸不愿多说,云泽也就无从得知。
走在前面的顾绯衣,忽然脚步一顿。
猝不及防之下,云泽还险些撞在她的身上,好在是及时停了下来,有些疑惑。
而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顾绯衣才终于轻声开口道
“我准备回去一趟开阳圣地。你,去不去。”
“开阳?”
云泽一愣,忽然想起先前顾绯衣与那貌美妇人所言,还要回去一趟打听打听这段河道是否已经有了归属,便轻轻点头。
“闲来无事,陪你走一趟。”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又忽的咧嘴一笑。
“也恰好最近有些烦心事,就当散心了。”
闻言之后,顾绯衣回过头来看了云泽一眼,眼神之中多多少少有些复杂,随后抿了抿嘴巴,将身形完全转了过来,神色郑重,反而是让云泽有些措手不及。
“有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
顾绯衣话音一顿,胸脯深深起伏,目光紧紧盯着云泽。
“我承认,从很早之前,我就对你有些好感,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不太记得了,大概就是我被席秋阳打成重伤,然后你把我带回弟子房的那晚。但也只是有着些许好感罢了。我还知道你对我也有好感,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我不知道,可能跟我一样,也可能跟我不一样,我也懒得知道。但先前还在木河镇的时候,你是因为我才会一时情急,一口气没喘上来昏死过去,这我很清楚,因为当时我虽然是受恶气所困,动弹不得,却也一直都很清醒,所以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都知道。”
“但你跟我不是一类人,绝对不是。就像对于徐老道和席秋阳的所作所为,因为一些曾经的事,我根本不可能忍受,也无法忍受,如果真的要用那时妙兰的一条命来换我的一条命,那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的好。可如果换成是你”
“倘若定要与人结成道侣的话,我依然觉得你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是比我见过的其他人都要强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只会选择你,更何况我也不是一定要与他人结成道侣才行。所以,咱们两个很难再继续走下去,而且哪怕是勉强走下去,在从此往后的一段时间里,你,跟我,也必然会有着很多冲突,所以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尤其我对你的好感,以及你对我的好感,都还远没到想要谈情说爱的地步。”
顾绯衣一口气说了很多,也说得相当直白。
她始终紧紧盯着云泽的眼睛,两人都是同样的光明正大,不闪不躲,不退不避。
“所以,在最终决定之前,你最好还是先想想去或不去。毕竟我也无法保证这一趟回去,是不是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因为现在的我,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顾绯衣忽然将眼帘垂了下去,停顿良久,才终于苦笑一声。
“究竟是人,还是鬼。”
满心凄凉。
闻言,云泽眼前忽然变得有些恍惚,好像莫名就见到了前段时间在卷云台上的那天,同样都是他们两人,同样都是顾绯衣说的很多,他说的很少,也同样都是去或不去的问题。
便在略作沉默之后,云泽眼神中就多出了一抹格外浅显的笑意,也不知是觉得因果轮回不过如此,又或是觉得这种场景着实有趣。
随后轻轻点头开口道
“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