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哀嚎声响起的瞬间,穆红妆立刻心中悚然,几乎毫不迟疑,转身的同时,手中已经多出那把狭刀胚子,于凭空之中抹过一道寒光,直接披散了身后袭来的一阵阴风,连同其中裹挟的凄厉之声,同样彻底溃散,半点儿不留。
紧随其后,穆红妆脚尖一点,飞身而去,要比来时更加迅捷,方才没过多久,便已途径盗洞入口所在,却也依然没有半点儿停留,神情冷峻,一路冲杀而去,狭刀胚子连连斩过数道寒光,将途径之处纵横流转的阴风尽数劈散,每一刀落下,隐约之间,总有一缕黯淡黑雾悄然飘散,伴有尖锐刺耳的女子尖叫声凭空响起。
墓穴之中,常见阴鬼邪祟,借由死气、戾气、怨气等等阴煞气息衍生而成,或是形成气候,能够化出千奇百怪的各种模样,或是不成气候,便诸如此间一般,方才不过无形之物,莫说穆红妆已是十二桥境修为,手中又有一件“野心”极大的狭刀胚子,便是换做寻常阳气旺盛的青壮男子,只需胆量足够,一拳砸出,也能轻易便将这些无形之物砸得粉碎。
所以穆红妆一路所过,没有半点儿停留,只在短短片刻之后,就已经来到廊道尽头。
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沉重大门,早已开启,门后便是广阔空间,不同于廊道中长明灯未曾感受阳气自动复燃,大墓主室四周灯盏,全都阴火熊熊,出乎意料的火势旺盛,色泽幽绿而又杂有些许幽蓝,整座墓室统共一十二盏长明灯,灯火皆作人头大小,呼呼有声。
阴风环绕不散,像是困兽,缭绕在墓室之中,回卷不止。
当中一座巨大高台,廊道尽头的大门入口,正对九级台阶,脚下回廊地砖表面,篆刻繁复图案,皆作仙女飞天之势,各色女子栩栩如生,层出不穷,大多都是衣着窘迫的模样,以各种姿势环绕高台,也似欲扑而去,仿佛“天”在此间。
穆红妆手提狭刀胚子,神情严肃,眼眸凝重,缓步上前,走入墓室之中。
脚步声幽幽回荡。
却并无半点儿异样。
直到穆红妆抬脚踏上台阶,走上高台,方才见到台下视线有所不及之处,竟是与高台一体,雕刻出一座宽敞大椅,而在椅位之上,则是端坐一具陈年骸骨,满布裂痕,早已不剩半点儿血肉,却至今日,骸骨本身依然莹白如玉,只是比之正常骸骨,又分明少了右手手掌,只剩手臂无力垂在身侧。
至于少去的那只手掌,则是落在骸骨脚边。
穆红妆与骸骨之间,隔有一座半人来高的方鼎,方鼎四周篆刻古怪纹理,而内部却是灰雾翻转,犹似遭受镇压一般,困于其中,不得溢出。仔细看去,便能见到灰雾之中,竟是隐隐约约有着许多狰狞面孔,做出嘶吼咆哮的模样,疯狂挣扎,争前恐后,一次次冲撞鼎口无形阻碍,犹似一条条人命,一只只灵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被鼎炉镇压其中,不得超生。
或也正是因此,方鼎内部这些浓郁灰雾,方才从来不肯安分哪怕只有片刻时间。
穆红妆看得一阵心惊胆颤。
随后忽然回神,立刻身躯紧绷,四下望去,却也依然没能瞧见那个提前一步进入这座大墓的土夫子究竟去向何在,便越发不敢轻心大意,缓缓抬脚,缓缓走出,一边如临大敌,一边绕行方鼎另一侧,缓缓靠近石椅上的那具如玉骸骨,却自始至终,墓室之中除了长明灯阴火熊熊带起的呼呼之声,以及困于此间始终不得流溢而出的阴风,便再也没有半点儿不妥之处。
最后一步缓缓踏下,穆红妆一身血气澎湃,已经蓄势待发。
但那端坐石椅之上的如玉骸骨,却也依然没有半点儿异样。
穆红妆眉关紧蹙,目光望向骸骨脚边那只手掌,满心狐疑,毕竟骸骨本身虽然诸多裂痕,却也依然足够牢固,尤其时至今日,眼前这位墓室主人已经死去不知具体多少年月,就连一身血肉筋络都已经灰飞烟灭,可骸骨却也依然如玉晶莹,哪怕墓室本身并无长明灯阴火照亮,也会因为骸骨本身的熠熠生辉,一片璀璨,显然墓室主人生前的修为境界不同凡响,甚至极有可能比起洞明圣地死在古战场中的那位绝顶圣人,也不遑多让。
所以骸骨手掌断裂落地,很有可能便是那位土夫子所作所为。
但那土夫子也才不过气府境罢了,又是如何能够撼动圣人骸骨?
穆红妆双眼虚眯,细细打量面前这具不知具体身份的骸骨。其实高台侧面,阶梯左右的墙壁上,已有墓室主人的生平记载,如其所言,墓室主人所在时代极为久远,乃是远古之后而至近古之前的某座巨大王朝的护国武神,仅以一把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骨刀,经历大大小小无数厮杀,炼就一身铁血煞气,并且以此入道,一步跨过入圣境界,直达圣人巅峰,引来天地异象,威震八方。于此之后,这位护国武神便为王朝开疆拓土上千年时间,斩杀各座敌国炼虚合道大能境修士不下六百,入圣百余,圣人十余,往往一刀劈出,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黑烟四起,煞气粘稠,真真是杀得八方之敌肝胆欲裂,有同境无敌之资,因而得号鬼神惊,将王朝一手推上历史之鼎盛,享受八方来朝。
但其最终却又并非死于沙场百战之中,而是尚未年老体衰,一身杀力正值鼎盛之际,就突然告老还乡,继而命人着手修筑大墓,甚至是打从墓室修筑之始,高台与石椅雕刻成型之日,这位早已得号鬼神惊的护国武神便已保持一手拄刀的姿势端坐于此,直至墓室修成,也依然不曾挪过半步,最终墓穴封闭,将其活埋于此。
有关这位墓室主人的生平记载,至此便已戛然而止,有关此人手中那把骨刀的具体来历,以及后来为何正值盛年,却忽然做出这般决定的缘由,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儿提及。
但穆红妆毕竟识字不多,也便根本看不懂高台侧面的文章所书。
只在细细打量过面前这具如玉骸骨之后,忽然注意到骸骨脚边,另有两行痕迹浅显的刻画痕迹,像是两行文字。
穆红妆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来到骸骨一旁,谨慎提防了片刻,没有见到骸骨出现任何异样,方才低头看去。文字不多,统共十个,但穆红妆真正能够认得出来的,也就唯有第一行的第二个字,简简单单,一撇一捺。
“人?”
穆红妆念叨一声,一阵愁眉苦脸,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将云泽教给她的那些字全都忘在脑后。
旋即扯了扯嘴角,摇头一叹。
“书到用时方恨少”
穆红妆重新扭头看向身旁那具如玉骸骨,眉关紧蹙,随后四下打量,整座墓室之中,除去骸骨对面高台正中的那座鼎炉之外,似乎就已再无他物。
穆红妆将目光放在那座略显诡异的方鼎上,小心靠近过去,低头看向鼎内灰雾,能够清晰见到,一张张狰狞面孔,数以百千计,皆作哀嚎之象,尤其穆红妆靠近之时,灰雾翻腾越发猛烈,拼命撞击鼎口处的无形阻碍,却无半点儿建树,亦无半点儿声响。
稍作迟疑之后,穆红妆忽然扯起嘴角嘁了一声,随即手腕一抖,便拎起狭刀胚子径直劈向方鼎。
一瞬间,统共一十二座长明灯阴火大作,同时发出呼的一声,卷起统共一十二条阴火大龙,在墓室之中迅速翻卷,径直向着高台上的穆红妆扑杀而来。
刀未落下,穆红妆身形一纵,高高掠起。
统共一十二条阴火大龙撞在方鼎之上,蓝绿幽幽,汹涌翻腾,汇聚之后竟是凝而不散,最终化作一尊高有丈许的阴火神将,身披甲胄,手提阔刀,通体上下火舌翻卷,立于方鼎之上,甫一成型,空洞洞的眼眶之中,就立刻涌现两团格外明亮的阴火,随即抬头望去,只是因为阴火所化面甲覆盖面孔,便看不到真容具体如何。
紧随其后,阴火神将便口吐人言,嗓音浑厚,却又语调怪异,更像一地方言,而并非正统雅言。
穆红妆身形落在高台下方,哪怕隔了一座巨大石椅,也依然能够轻易瞧见那尊更加高大的阴火神将,满脸好奇之色。
“这就是所谓的鬼话?不都是说鬼话连篇吗,怎么才说这么两句?不过只说这么两句已经足够了,毕竟我也听不懂鬼话,但长见识却是真的长见识,就是不知道那个王八蛋有没有听过这种鬼话。最好没有。”
穆红妆忽然话锋一转,好奇问道
“你刚才那两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阴火神将一声不吭,与身在高台之下的穆红妆对峙片刻,忽然身形微微前倾,就陡然消失在原地。
穆红妆眼神微微一沉,脚下轰然一跺,身形立刻拔高。紧随其后,那丈许来高的阴火神将,便一刀劈在穆红妆先前所立之处,阴火阔刀触及地面,并未带起极大的声势,反而火焰一散,沿着地面溃散出去,只在转眼之间,就将高台背后的环形廊道化作一片火海。
却又随着阴火神将的起身动作,火焰倒流,重新化作阔刀模样。
穆红妆身形翻转,落在那尊阴火神将之前的位置,两脚分开,踩在两只鼎耳之上。
“个头这么大,速度倒是不慢。”
穆红妆低头瞄了一眼鼎口内部的景象,随即望向转而看来的阴火神将。
“之前那个土夫子,就是死在了你的手里?”
阴火神将并不答话,双膝微微一曲,庞大身躯便立刻爆射而出,手中阴火阔刀当头斩下,蓝绿幽幽,气势迫人,还未临近之时,身在其下的穆红妆就已经脸色微变,只觉得阴火神将这一刀略显古怪,好似神意极重,却又内华外空,就像之前还在古战场时,那位妖族武神以陈也身躯步步而行的景象一般,明明还有更大的本事,却因肉身太过脆弱,有力使不出。
莫不成是埋在地下的时间太长,阴火本身已经衰弱了太多?
穆红妆心思电转,却并不妨碍脚下轻点,身形一晃落在方鼎一侧,躲过阴火神将的一刀之后,脚下站定,拧腰提刀,径直将那阴火神将足有成年男子胸膛粗细的大腿斩断。
火舌翻飞。
但出乎意料的,阴火神将本身似乎并未受到半点儿影响,反而手中阔刀斜斩而来。
穆红妆神色大变,立刻匍匐在地,被那阔刀斩去了一缕青丝,随后手掌一拍地面,身形翻转而起,一脚踢在阴火神将的手腕上,却是触感古怪,且不说阴火本身阴冷无比,这一脚明明已经踢中阴火神将的手腕,好似并无任何阻碍,与之前一道斩断了神将大腿一般,轻易而过。
穆红妆身形翻转落地瞬间,立刻脚尖一点,倒退出去,与折转而来的阴火阔刀擦着鼻尖而过。
再看去,那阴火神将的手腕大腿,竟是阴火翻滚相勾连,只在短短片刻,就已经恢复如初,好似从未断过一般,真就是阴火之躯,并无实体。
穆红妆脸色立刻变得奇差无比。
“这他娘的孩打个屁了?!”
穆红妆一阵咬牙切齿,身形连连倒退,仰仗身躯娇小,足够灵活,便在闪躲之余,再次尝试了几番,却也依然无法真正伤到这尊不知如何而来的阴火神将,反而一次不慎,肩膀挨了一刀,伤口虽然不深,却有阴火附着,森冷入体,伤口灼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堪堪靠着体内血气将那好似附骨之疽的阴火碾灭。
然后一阵破口大骂。
但到最后,也还是只能无奈放弃,再也不敢继续停留,找了个机会直接闯出墓室。
原本还以为那尊好似不死不灭一般的阴火神将还会继续追杀出来,穆红妆脚下一点,行出百丈,回头再看时,却又忽然见到那尊高及丈许的阴火神将,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空荡荡的墓室一如既往。
端的古怪。
穆红妆停下飞驰的身形,暂且驻足,略作迟疑之后,还是重新返回墓室,方才那尊丈许来高的阴火神将果然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墓室四周墙壁上统共一十二盏长明灯阴火幽幽,蓝绿颜色,以及高台上的那尊圣人骸骨,绽放熠熠神辉,将整座墓室完全照亮。
重新上得高台来,穆红妆四下打探,终于看明白了一件事。
那尊方鼎,其实是被这尊圣人骸骨以自身余威镇压在此的物件,但真正的目的应该还是镇压其中数以百千计的冤魂厉鬼,不想它们随意出来害人,所以不能轻易触碰,否则便会招来那尊以独特之法布置下来的阴火神将。当然神将本身的实力极强,只可惜一十二盏长明灯,灯油已经没有最早时候那么充足,就等同于限制了阴火神将的实力发挥,若非如此,仅仅只是神将当头斩下的第二刀,穆红妆就极有可能身死道消。
想明白了这件事之后,穆红妆四下打量,确认已经再无他物,便放心大胆了起来。
她对这尊圣人骸骨的生平来历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所以方才虽然已经瞧见了阶梯两边的文章刻字,却根本没有一探究竟的打算,反而来到骸骨一旁,对着地上有且仅有的两行刻字有着不小的兴趣。
痕迹浅显,却也笔走龙蛇,似是以刀锋刻就。
穆红妆以手中狭刀胚子比划片刻,确认是这圣人骸骨临死之前所留遗言,兴致更浓,便打从气府之中取了云泽很早之前留给她的一本启蒙书籍,乃是早先时候途径一座小镇学塾时,跟学塾先生买来的一本《千字文》,专门用来帮助启蒙之年的孩童识字之用。
穆红妆盘腿落座,丢下狭刀,对着地上的痕迹一一对照。
直到许久之后,方才终于勉强认全了这些字。
“毁人者非物,载舟者覆舟。”
穆红妆有些莫名其妙。
随后扭动看向身边那尊端坐不动的圣人骸骨,略作沉默之后,还是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掌,将之搁在石椅右边的扶手上,然后抬起圣人骸骨的手臂,同样摆在扶手上,也便表面看起来依然完整无缺。
做完了这些之后,穆红妆方才收起那本《千字文》,拾起狭刀胚子,起身离去。
这场瓢泼大雨,至今未停。
只是相比大墓中的阴风阵阵,寒冷刺骨,显然还是外面更加舒服一些,所以穆红妆并未在此多做停留,走出盗洞之后,便撑伞离去。
片刻后,呼啸于此的狂风陡然一静,变作清风徐来。
许是雨势太大,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打从矮山高处滚滚而下,声势不算很大,但也裹挟着无数泥水、泥泞、山石、草木,恰好将那土夫子重新挖出的盗洞彻底掩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