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雷阵阵,一颗颗雪粒子砸下,噼里啪啦的声响连成一片,晨雾厚重,笼罩着大街小巷,行人来来往往,呵气成雾,对于这场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有些始料未及,所以很多人虽然已经添了厚实衣物,却也依然忍不住缩紧了脖子,拢一拢衣袖,继而脚步匆匆,实在不太愿意在这寒风阵阵的大街上多做停留。
秦九州独自一人,举着一把油纸伞,忽然停下脚步,不再前行,转而望向街边小巷角落里的瘦弱人影。
气温骤降,女孩儿仍是身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脸颊通红,正蹲在那里投喂一只肥硕野猫。其实大可不必,衔蝉这种生物,每年入冬之前,都会大量进食,在腹部囤积出一定程度的肥肉用来抵御冬季严寒,所以一只野猫,能否活过一年冬天,只看体形就能判断个大概,所以女孩儿真正需要投喂的,其实该是那些体态更加瘦弱一些的野猫,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找见吃食,或是实力不济,打不过其他野猫,所以肚子上的肥肉并非很多,倘若气温骤降之后,还是不能寻到足够的食物,那么很有可能就会在不久之后,横尸某处。
不过秦九州对于这些并不上心,更不会忽然大发慈悲,毕竟野兽之间的弱肉强食,往往要比凡夫俗子之间的弱肉强食更加残酷,只是因为两者之间七情六欲的完整程度并不相同,所以才有更多凡夫俗子为了种种不平之事自怨自艾,却不知,野兽之间从来没有残忍一说。
归根结底,半斤八两,没有谁比谁更加残忍无情。
更何况就连同为衔蝉一族的矛老二,每年入冬之后,眼里也依然只有前世名唤宋软辞的小姑娘,对于这些不知道是否能够挨过一场严冬的野猫,根本不曾予以半点儿理会。
也正因此,秦九州真正在意的并非那只肥硕野猫,而是正在投喂野猫的女孩儿。
尚且吃不饱、穿不暖,还有这些闲心大发慈悲?
这该算是有生以来见过混的最惨的修士了吧?
秦九州有些好奇,举伞走上前去,当然能够看出女孩儿修行走的只是一条野路子,不是说女孩儿手中掌握的修行之法并不正统,恰恰相反,被北城中域景家冠以一姓之称的《御雷真诀》,甚至已经可以算得上景家最为顶尖的几部灵决古经之一,所以女孩儿所修之法,再正统不过,只是因为无人指点的缘故,所以《御雷真诀》当中很多地方,女孩儿可能看得不太明白,所以才会在修行方面有着些许纰漏,不过无妨大雅,毕竟女孩儿修行至今也才只是刚刚起步罢了,自身修为境界尚且没有脱离“凡人”二字,要想纠正过来,并不困难。
但最让秦九州感到好奇的,还是女孩儿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部《御雷真诀》。
毕竟是被冠以一姓之称的灵决古经,不能说是敝帚自珍,毕竟诸如此类的修行关键,乃是一家立身之根本,倘若真要使之变成什么烂大街的寻常货色,人人皆可修行此法,就对于景家而言,无疑会是一种极大的打击。
所以女孩儿究竟如何得到这部《御雷真诀》?
秦九州并不着急出声,站在一旁,一边安安静静看着女孩儿投喂野猫,一边暗中梳理自己最近半年赶路以来打探到的种种消息。
其中最为紧要的,当然还是最近一段时间方才得到的消息,便是云温书之子云泽,早在半年之前的盛夏,就已经去了北中学府,具体的位置又在何处,秦九州还没打探清楚,毕竟此间方才只是北城南域罢了,便连城中城都还不曾走到,路上行人十有都是凡夫俗子,恐怕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希望走出北城南域,又怎么可能知晓北中学府的具体所在。
其次便是景家麟子景博文,与云泽关系莫逆,并且就在昨日,秦九州方才在一平日里专门负责维持北域凡人生活秩序的姜家长老口中得知,就在上个月方才入冬的时候,景博文便因云泽此人,在北中学府闹出了一个很大的麻烦,竟然当众忤逆学府规矩,在每月一次的年级榜评定之日,于擂台之上,斩杀了一位名为仲秋的姚家子弟。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便是那个名为仲秋的姚家客卿之子,自从学府考核过后,就时常遣人跑去学府武山骚扰武山弟子的修行,往往出言不逊,极尽侮辱之意,当然最大的目的还是挑衅云泽,意图将其激怒,使之率先出手,以便仲秋能在学府规矩之内,更加合乎情理地将其斩杀,以此达到最终斩草除根的目的。
却不想,不止云泽,包括其他武山弟子,对于此事反而看得极其平淡,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经常不在武山,就导致仲秋派去的手下之人,十次有九次碰不上面,好歹碰上了一次,还不是云泽,所以一直以来,双方都没有发生太大的矛盾,倒是自从学府考核过后没多久便开始闭关不出的景博文,在出关之日得知此事之后,立刻怒火中烧,虽是不曾扬言如何,却也在当月年级榜重新评定之日,果断出手,以司雷扇催动劫雷三千滚地走,将那仲秋当众灭杀,魂飞魄散,除了一坨勉强能够看出是个人形的黑灰之外,其他包括灵兵法宝以及各种收藏在内的气府之物,真是半点儿不留。
所以云泽与景博文之间的关系,确实匪浅无疑。
除此之外,景博文还在那位姜家长老的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事,便是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两人,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去了北城中域,只可惜这位姜家长老近些年来极少外出,膝下又无子嗣,也便对于北中学府的事情很少关心,包括景博文的这件事,还是前段时间老友来访,偶然提及方才知晓,至于北中学府的具体所在,就更是一无所知。
最紧要的大事,就这两件。
至于其他那些,像是谁家挖出了一条灵光玉矿,到头来却只产出了不足万枚灵光玉钱,其余全是灵气散尽的废玉,或者谁家长老太上分明已经突破在即,却因聚灵阵已经无用,灵气不足,方才堪堪突破到一半却只能无奈放弃之类的事,太多太多,并且无关紧要。
灵气枯竭之象已现,灵光玉矿难免首当其冲,但后者却分明只是实力不济,又偏偏想要强行突破不肯等待水到渠成,最终失败之后为了挽回面子随便找的借口罢了,不能当真,也不必当真。
至少百年之内,天道不会轻易崩塌,并且很难出现因为灵气不足突破失败的事。
或许外人不知这番话究竟从何而来,但秦九州却是心知肚明。
那可是耳闻天下事的白先生,在经过一番认真推演之后,亲口说的。
所以百年之内,不必过多担心。
至于百年之后,又该如何
秦九州皱了皱眉头,却又很快松开。
君子才心怀天下,他虽然读过不少圣贤书,但也不是什么狗屁君子,何必如那圣贤所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应该反过来才对。
秦九州乐呵一笑,伸手掏出那支狼毫小锥,拇指轻轻摩挲小锥顶部“下笔如有神”的刻字,想着那位孟姑娘淸倌儿怜人,生平除去弹琴之外,最擅长的就是写字作画,虽然自从云温书下落不明之后,孟姑娘就已经许久不曾再碰笔墨,但有了这支狼毫小锥之后,说不得一时兴起,就还会为他亲手画上一副《陌上人如玉》?
最好就悬挂在孟姑娘的卧房中,正对床头的位置,如此一来,睡觉之前,睡醒之后,就全都是他。
谢安儿蹲在地上,一只手托着用来投喂野猫的饭食,一只手轻轻抚摸与她已经十分熟悉的野猫,睁大一双杏眼,神情古怪望着路边这位痴痴傻笑的俊美读书人,模样倒是长得极为俊俏好看,只可惜读书读傻了,但也还好,至少知道雪粒子天应该打伞出门,那么下雨天就也应该知道往家跑,还不算傻透了。
衣着单薄的谢安儿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寒风凛冽,雪粒子砸在脸上,生疼。
修行至今,时日还短,方才不过两年多罢了,修为境界虽然还未脱离“凡人”二字,但也距离不远,所以这种修行速度,谢安儿已经十分满意,当然并不清楚真正的缘由所在,只以为是自己的天赋其实一点儿不差,却从未想过,那位公子哥口中所谓的“不太入流的灵决古经”,实在是太过自谦了一些。
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哪怕只是穿着单衣出来,应该也不会觉得冷了吧?
谢安儿手掌轻轻抚摸野猫头颅,吃罢了饭食之后,那野猫忽然晃了晃脑袋,从谢安儿手中挣脱出去,所幸谢安儿躲得够快,这才没被那只对她已经十分熟悉的野猫抓到手掌,再之后,那条野猫就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很快就消失在小巷深处。
谢安儿有些无奈。
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说的应该就是这种吧?
得亏自己哪怕饿着肚子,也要给它省出一些吃的,将它从瘦骨嶙峋喂到这幅臃肿肥胖的模样,到头来吃饱喝足了,竟是恩将仇报。
谢安儿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没再多想这件事,毕竟每天都要起个大早,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喂猫,更重要的还是按照灵决古经所言,以“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之法熬炼体魄,其中有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
话虽如此,但也并不是说冬饮沆瀣就只能餐食北方夜半之气用以熬炼体魄,只是更加侧重夜半之气罢了,四季餐六气,相辅相成,倘若当真只餐其一辅以天地玄黄气,就反而容易贻害自身。
谢安儿读书不多,道理懂的更少,但灵决古经涌入其眉心之中的灵光,却是讲得明明白白,所以修炼起来并不困难。
如今喂完了野猫,谢安儿也就不再继续停留,将手掌在旁边的墙上随意一抹之后,就转身慢跑起来,辅以呼吸吐纳之法,餐食日始欲出之赤黄气用以熬炼体魄。
秦九州回过神来,收敛笑意,收起小锥,抬头看向逐渐远去的谢安儿,稍作迟疑,最终还是没再追上前去。既然错过那就错过了,没有必要一定追上去探个虚实究竟,毕竟从景博文到孟萱然,中间差得虽然不算很多,但也确实很少,尤其中间隔着的那人,还是身为云温书之子的云泽,许是老天都觉得这种方式不太可能讨得到孟姑娘欢心,所以才会让他不慎走神。
如此想过,秦九州便立刻作罢,转而抬脚走向一家“客栈”,毕竟也是赶了整整一夜的路,再加上当初竭尽全力书写出来的八张浩然正气符,对于精气神的损耗实在是格外厉害,又要小心躲避自家老爹安排出来想要将他抓捕回去的人,所以一路走走停停,躲躲藏藏,时至今日,也还没能完全恢复。
“客栈”的内部装潢,是他这位常在人间的读书人从来不曾见过的俗世风格,所幸没有发生太大的意外,毕竟金银之物,无论在哪儿都能起到足够的作用,所以秦九州很快就得到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虽然房间狭小了一些,但床铺足够柔软,远胜露天席地。
雪粒子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到正午的时候,就已经在地上铺了一层。
秦九州翻身下床,揉了揉惺忪睡眼,掀开窗帘,并未在此多做久留,生怕这番好不容易终于逃了出来,已经走到这里,却被秦家人追上带回去,所以没敢多睡,隔着窗户左右看过之后,便手掌一撑窗台,身形轻飘翻越出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脚下踩着雪粒子,发出咯咯啦啦的声响。
街道旁边的一条小巷,忽然走出一人。
秦九州脸色微微一变,手掌一翻,便将那支狼毫小锥拿在手里,随手勾勒便有灵光一现,化出千丝万缕一同涌去,继而纵身跃起,几个兔起鹘落,等到那位秦家太上挥手拍散了这些灵纹之后,秦九州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
这位秦家太上有些悲愤,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毕竟自己的法宝究竟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这位秦家太上实在是心知肚明,尤其如今那支狼毫小锥还落在了秦九州手里,这位读书人,不知道多少圣贤道理全都读到了狗身上,但本事确实不小,尤其擅长灵纹一道,精通包括灵纹符箓、风水堪舆、封灵造物在内的种种术法,算得上是集“百家”之所长,所以那支狼毫小锥对于秦九州而言,实在是如虎添翼。
所以精气神虽然匮乏,但也只是赶路慢一些罢了。
秦家太上深深一叹,只能循着秦九州遗留下来的气机继续追去,最终来到一片凡夫俗子居住的高楼之间,四下望去,没能寻到秦九州的具体去向,便只能暂且留在附近,等待秦九州的再次现身。
与此同时,这位好不容易逃出家门的秦家大少爷,则是正与早上方才见过的那位杏眼少女面面相觑,后者依然只着单衣,盘腿坐在高楼楼顶,正以餐食南方日中气之法熬炼体魄,忽然瞧见这位读书读傻了的俊美读书人凭空出现在高楼楼顶,立刻有些措手不及。
秦九州也没想到,竟然还会再与这位杏眼少女再次相遇。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秦九州轻轻摇头,举步来到楼顶边缘,低头俯瞰,亲眼瞧着那位秦家太上找了一处并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藏了起来,有些头疼,原本还打算就在近日便要赶去北城中域,寻找北中学府的具体所在,也好早已见到那位心心念念已久的孟淸倌儿,却不想,这位秦家太上当真是个狗皮膏药,已经追了自己将近半年时间,至今也依然不肯放弃。
莫不是拿了他的那支狼毫小锥,所以才会这般坚持不懈?
秦九州有些愁眉不展。
狼毫小锥是不可能还回去的,毕竟还要借花献佛送给孟姑娘,也好讨了那位淸倌儿怜人的欢心,为自己亲手画来一副《陌上人如玉》,当然最好再有一副《公子世无双》,一副自己随身携带,可以当做定情信物,另一幅就挂在孟姑娘闺房正对床头的地方,也好睡前醒后,都能一眼看到。
但总要摆脱了这位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太上长老才能行。
秦九州目光转向一旁瞪大了眼睛的少女,略作思忖之后,忽然咧嘴一笑。
“姑娘,小生见你骨骼惊奇,必是修炼大材,尤其你我二人短短一日之内便已相遇两回,想必也是老天开眼,不肯将你埋没。既然如此,小生愿意指点你的修行之法,为你查缺补漏,保你不日便可鱼跃龙门开气府,从此步步登高,一飞冲天,只需收留小生几日,给个休息之所,满足一日三餐即可,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