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的构成,无非是各种灵纹的组合与排列,它们像是一个又一个符号,实际上却是大道运行之后留存世间的痕迹,一旦被清晰捕捉,便可通过种种手段化为己用,按照灵纹的相性不同,手段自然也会存在不同,以灵韵填充那些痕迹,以血气填充那些痕迹,或者炼精化炁之后更为常见的元炁,而一旦这种灵纹超出一位修士的掌控,那就需要耗费精血甚至更加珍稀的心头血作为辅助,但程度相当有限。
云泽与柳瀅所在的那座楼阁,另外一座单独阵法的灵纹构成,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秦九州的掌控,但也正是因此,所以当那紫气万道汹涌而至的时候,尽管阵法很快就被这股圣道蛮力撞击得摇摇欲坠,但却依然顺利绽放出霞光万丈,将那姬家族主忽然发难的手段挡了下来。
以某种独特手法写就的“太平长安”四个复文字体,像是一张符箓一般贴在那座楼阁的斜上方,又像水波一般轻轻晃动,来源于秦九州的嫣红鲜血正沿着字迹亦或该说是比划转过的痕迹,缓缓流动。
姬无月皱了皱眉头,忽然消失原地。
只在白驹过隙般的下一瞬间,一道黑色鸦羽便从姬无月先前头颅所在之处激射而过,将虚空都给斩出一条细如发丝的黑线。
他的身形重新出现在远处,眼神变得慎重起来。
尉迟夫人已经被姚家老族主给关进那座天地阵法之中,失去了气势方面的压力,这座临山城,终于回归真实模样,压力消失,姬无月这才空出时间拧了拧被压得有些僵硬的肩颈,发出一阵清脆声响。而那些惨被尉迟夫人高昂气势压得跪倒在地的乌合之众,也终于有了一些喘息的余地。只是在这之前,尽管时间不长,只有一盏茶时间一半的一半,仍是有着成千上百人死在了那些胡乱游荡的鬼影之下。他们被轻易掠夺了活人生机,变成行尸走肉,就跟那些鬼影一样,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沿着大街小巷游荡起来。
来自三个半庞然大物的年轻一辈,依然停留在远处,甚至还在各家长老的示意之下,离得更远了一些。
因为那位姚家老族主的出现,情况有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化,瑶光圣主也好,姚家族主也罢,包括那位火氏妖城的代城主以及姬家族主,都不必再想方设法坚守所谓的“大义”,说白了就是不必再因为顾及颜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合适的借口。
这件事牵扯不算很大,对于任何一座庞然大物而言都不算大,但却不容小觑,毕竟它会影响一座势力能够享有的大道偏颇。这东西很难通过言语表述,一方面是大道偏颇所牵扯到的方面很多很多,大到坐镇一个势力的修士究竟有着怎样的修为境界,小到所谓的面子以及天下人对于一个势力的风评。而另一方面,则是大道偏颇确实存在,但又无法证实,它只在一本已经缺失了很多内容的古老典籍之中存在着还算具体的记载,如其所言,“大道偏颇”四个字,最早出自那位乱古灵神之口,言说所谓的大道偏颇,与一座势力的鼎盛与否息息相关。
所以无论这件事对于一座势力的大道偏颇有着多么微乎其微的影响,都会备受重视。
但在如今,这一切影响却都被姚家那位暗中跟随而来的老族主揽在了自己身上,所以姚宇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异议,并且乐得如此。
现在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姬无月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姚宇并不关心,他所在意的,就只是今天能否真正斩草除根,彻底永绝后患,毕竟那云家孽子的成长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一些,从他最早开始接触修行的那天开始,到今天,也才只有十来年而已,却偏偏已经追上这个年龄的凤毛麟角。当然这也跟他的机缘造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从席秋阳开始,到徐老道,再到乌瑶夫人,之后还有洞明圣地的老秀才,以及那位如今同样惨被关在那座阵法中的尉迟夫人。
说起来似乎也跟云温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但在此之外,还有姜家某位长老偶然间得到的那件来自大佛寺的金刚杵,那座古代妖城中的一尺剑尖,以及被人喻作天下法宝第一剑的飞剑龙溪,竟也前后落到了那个云家孽子的手里。
可以算是一件半的王道圣兵。
金刚杵来历不凡,但最终却被遗落在那座古代妖城的地界之中,后又被那位来自阴间的鬼佛失而复得。这件事说起来是与火氏妖城在嵇阳安排下来那次的围杀有关,但实际上也是那云家孽子掌握不住这件来历不凡的王道圣兵,无论修为境界还是其他种种方面,所以才会从指缝之间仿佛沙粒一般流失而去,这是既定的道理,也是某种无形之中存在的规矩。
所以那一尺剑尖以及飞剑龙溪才没有离开那个云家孽子。
前后算来,才有几年时间?
就跟当年的云温书一样。
其实真正说起来,云温书跟杨丘夕的修行天赋与悟性,应该是在伯仲之间,甚至云温书的天赋悟性还要比起杨丘夕稍差一线,可偏偏又是云温书始终压了杨丘夕一头。
缘由为何?
还不是云温书那家伙的机缘更多,运气更好,这才能够始终领先杨丘夕一步,稳稳压他一头。
如今的云家孽子也是。
这算不算虎父无犬子?
姚宇已经满腔杀机沸腾不已。
姬无月忽然苦笑一声。
“失算了。但其实本族主也曾想过会有诸如此类的后手安排,毕竟今日之事虽有大义为号,但根本的目的毕竟掩藏不住,所以会有阵法庇护那云家孽子,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座阵法的坚固程度,有些匪夷所思。”
姬无月眼神玩味看向高处那正“如日中天”的秦九州。
“这座阵法,实是废了不少‘心血’。”
秦九州面色略显苍白。
狼毫小锥在他身前滴溜溜旋转,笔尖那粒雪白珠子绽放神光万丈,一道道灵纹勾勒成型,由自其中翻卷而出,规模之大,甚至已经堪比之前那位姚家老族主看似随意而为的手笔,只在短短片刻,便重新构建了一座庞大阵法,烙印于虚空之中,消失不见,但也确确实实是将那座富贵府邸连同孟萱然与黑衣小童两人,全部都给笼罩在内。
只是在此之后,秦九州并未收起那支狼毫小锥,身形缓缓落下,与乌瑶夫人和徐老道齐平,随后目光扫过一旁。
凭空之中,一道漆黑裂缝陡然出现,随后迅速消失。
秦九州眉关紧蹙。
很显然,有那位姚家老族主亲自出马,并且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并非打生打死,就意味着哪怕杨丘夕跟尉迟夫人联手而为,也绝无可能很快就以蛮力破开阵法,重回人间。
尤其姚家自古以来最以灵纹之道闻名于世。
无论秦九州还是乌瑶夫人,亦或徐老道,都很清楚如今已经指望不上杨丘夕跟尉迟夫人,甚至哪怕杨丘夕已经果断选择豁出性命强行突破,也绝无可能短时间内就能打破那座出自一位专精此道的大圣之手的阵法。
秦九州忽然回头,看向那座后院楼阁。
云泽已经推门而出,一只手里还牵着那个眼眶红肿,眼睛里面满布血丝的小丫头。
隔着内外两座阵法,云泽双眼瞳孔之中各自流溢着一条雪白丝线,跟姚宇隔空对视。
秦九州忽然叹了口气,嗓音忽然出现在云泽心湖之中。
“真要如此?”
云泽面无表情,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秦九州忽然死死咬紧了牙关,已经尽可能不动声色,只是脸上依然随之浮现出了些许不忿。
云泽将目光转向正在背对这边的乌瑶夫人。
一如当年初次相见,是个身段婀娜,体态丰腴的美妇,黑发黑裙,负手孑立,哪怕如今只见背影,也能同时见到古典优雅,气质出尘,以及无形气势中的万种杀机沉淀,无法掩盖,更有一身的戾气如火如荼。
只是当年的那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而今天却是斜风细雨,绵绵无边。
云泽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抛开那些不切实际的留恋。
云泽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片刻,然后缓缓吐出。
“人生本是一场虚空大梦,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灭”
云泽扯了扯嘴角,低头看向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牵着柳瀅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她那皮包骨头一样的纤细手指。
“就是不知道当眼前的这一切全都破灭之后,究竟是暗无边日,还是恍然醒来。”
“说实话,我还是挺好奇的。”
“但我觉得,无论是暗无边日,还是恍然醒来,应该都不会再有机会重新见到你们了。”
“还有就是”
“这个世界,这座人间,是不是真的会就此破灭。因为我真不知道,它究竟只是一个人的虚空大梦,还是一群人的虚空大梦”
云泽轻声呢喃着,弯下腰来,将那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茫然失措的柳瀅用手臂拖起,抱在怀里。
小丫头睁大了眼睛,一双小手死死拽紧了云泽胸前的衣襟,眼眶里逐渐涌上了泪水,然后就有一颗泪珠落了下来,砸在小丫头的大腿上,摔得粉碎,浸湿了小小的一片。
云泽望着那双眼睛,忽然笑了起来,抬手轻轻为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柔声说道
“好梦常在。”
双指并拢,忽然点在她的脖颈侧面,小丫头立刻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瘫软在云泽怀中。
与此同时,秦九州也萌不吭声忽然抬脚踏出一步,以咫尺天涯的手段出现在乌瑶夫人的身旁,竖掌为刀,劈向乌瑶夫人的脖颈侧面。只是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一次,却待掌刀落下,竟是反被乌瑶夫人抬手挡住,旋即手肘后击,陡然撞在秦九州的胸膛上,用力不小,发出砰的一声沉重闷响,砸得秦九州当即闷哼一声,踉踉跄跄连退数步,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云泽也瞧见了秦九州失手,面露愕然之色。
却见到乌瑶夫人冷着脸斜眼看来,破天荒的眼神愠怒。
徐老道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
“真以为那座阵法能够隔绝声响传出,我等就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徐老道伸手点了点秦九州。
“刚才这一下,就算是你答应了那小子要做这等蠢事的一个小教训,但现在还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等到此间事了之后,咱们这笔帐,可得好好算算。”
秦九州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吭声。
徐老道抬头看向面前众人,开口笑道
“很奇怪?”
秦九州只格外沉闷地“嗯”了一声。
徐老道轻声说道
“那天他去找你之后,还去找了尉迟夫人说了同样的事。当时你在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毕竟同为圣人,谁也不会轻易展开神识窥探别人,可他去找尉迟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尉迟夫人却忽然展开了神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很奇怪不是吗?”
徐老道双手揣袖,忽然笑了一笑,补充道
“还有一件事,云小子当时说明来意之前,尉迟夫人确实已经答应了不会对外声张,但这件事的暴露,却是被我等窥探得知,所以尉迟夫人不算食言,她只是恰好赶在那个时候,在修行方面出了一个小小的岔子,虽然很小,但修行这件事嘛,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问题,一旦不能妥善解决,也会导致后患无穷,就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故而我等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总得瞧一瞧具体情况才能放心。”
闻言至此,秦九州已经只剩苦笑。
云泽抿着嘴角,却也不知究竟该哭还是该笑。
乌瑶夫人已经回过头去,忽然冷声言道
“滚回屋里待着去,此事过后,再跟你算账。”
云泽眼角瞥见不远处的黑衣小童正对他一阵挤眉弄眼,然后偷偷摸摸瞥了眼一身杀机戾气愈发如火如荼的乌瑶夫人,缩了缩脖颈,这才冲着云泽格外夸张地比了个口型。
意思是乌瑶夫人真的已经生气了。
云泽神情复杂,远远望着乌瑶夫人的背影看了许久,忽然抬起一只手用力抹了把脸颊,然后深呼吸一次,卯足了力气大声道
“此事过后,任打任罚!”
言罢,便不管这座只是单纯用来护住这座楼阁的阵法是不是声音许进不许出,云泽就抱着小丫头转身回去屋里,关上房门,消失在屋外众人的视野之中。
屋内。
云泽将那小丫头搁在床板上,盖好被褥,又小心翼翼掖了掖被角,之后便在床边坐下,沉默无言。
四家统共还剩一十七位圣道修士,可在这边,哪怕算上孟萱然与那黑衣小童,也才只剩五位圣道修士,而秦九州为了构建楼阁处的这座阵法,还在数日之前,损耗了相当程度的心头血,尽管经过几日修养,已经恢复了些许,但却距离完全恢复依然有着很大的一段距离。
除此之外,便是卫洺、唐醴、青雨棠、罗元明与陆家平几人。
同样都是年轻一辈,只在今日而言,与他一般,同样都是帮不上忙,只能旁观而已。
就像尉迟夫人早先说的,这座天下,永远都不会是年轻一辈的天下,而是属于那些已经在这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人的天下,瑶光圣主姚宇便是其中之一,火氏妖城的那位代城主、姬家姬无月、姚家姚建,都在其中。
乌瑶夫人他们自然也在其中。
但也只有他们而已。
三个半的庞然大物,统共一十九位圣道修士,还未交手,就已经死了两个。
似乎最初的局面不算很差。
却不想,姚家那位负责坐镇底蕴,倘若不是什么大事,就不会轻易离开姚家所在范围的大圣修士,竟然暗中跟随而来,甫一出手,便将席秋阳跟尉迟夫人一并带走,关进了他这大圣修士亲自出手构建而成的阵法之中。
如今只剩乌瑶二娘,徐老道,秦九州,还有只是入圣修为的孟三娘跟叱雷魔猿,又该如何才能破局?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就算天道崩塌,也会留有一线生机。
云泽忽然一拳砸在床沿上,指节发白,指甲已经嵌入皮肉之中,鲜血淋漓。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诡谲笑声,伴随着稚童嬉笑打闹的声响,女子愁肠百转的低声啜泣,迟暮老人的沙哑叹息,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咚,咚咚!
如泣如诉的女子嗓音,柔肠百转,呢喃唱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云泽愣了一愣,瞬间汗毛炸立,猛地起身回头看去,手腕处飞剑龙溪熠熠生辉。
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窗边桌案上,正坐着一位身着月白缀红裙的年轻女子,上身微微后仰,双手拄在身躯两侧,耸着肩膀,两只脚腕各自套有一只金色圆环,赤着脚丫,肤色白得不像话,悬在空中一晃一晃,正悠哉悠哉望着窗外。
她忽然回过头来,看向如临大敌的云泽,惨无人色的脸上,随之露出一抹嘴角一勾就是极为妩媚的笑意。
“好久不见,泽哥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