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庙窑厂坐落在一个开阔的红土岗上,高大的红砖烟囱里,昼夜不停的飘荡着几缕黑烟,连接国道的机耕路从厂前经过。
交通便利、取土方便、不易积水,一看便知是个建造砖窑厂的风水宝地。
那个于老头当初在砖厂的选址上,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勘察,才最终落在了这个地方。
军子他们来到砖厂时,已经是上午八点多钟了。
厂部的大喇叭里,正在循环播放着一首那个年代最为经典流行的歌曲。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
走遍天涯永难忘怀的中国民歌啊!
这首讴歌希望、讴歌农业、农民、农村的时代经典,在70后农村娃的记忆里,就像故乡小河的流水一样,历经沧桑而又经久不息。
在追求幸福的青春之路上,蓦然回首,那个充满希望的大地田野,宛如慈祥的母亲,始终站在我们的身后。
所有的孤独和困惑、艰难和彷徨,也都无所畏惧了。
砖厂的门口,五六台四轮拖拉机一字排开,正在等待着主家开好砖票。
如今翻盖新房的农户越来越多了,各家砖瓦厂的生意供不应求。
甚至到了需要走后门托关系,才能买到红砖的地步。。
兵子也在跑运输,军子特地瞄了一圈,在所有四轮车师傅当中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这才放下了心来。
吴蝎子的招工报到处就在砖厂的大门旁边,整个流程异乎寻常的顺利。
“老安你们几个挖土方吧,干多少得多少,拉土的板车自个准备!窑里边缺人手,小王你们两个明天去窑口码坯,有老师傅带着你们干。”
在花名册里填好每个人的姓名后,吴蝎子热心的抬起头来,三俩下就分派好了他们的工种。
大万姓安,万字号的名头还没叫响之前,江湖人称松树岭的安子。
他和二万、三万、八万、九万五人,被安排了挖土方的差事。
那时候的各家窑厂,都没有配备挖土机的财力。
所以土方这块主要靠人力来完成,所要的劳务也是最多。
土方工人都是自由职业者,自备板车多劳多得来去自由,厂里不发工资。
军子和四万身材精瘦,看上去都是扛热的主,吴蝎子就自作主张,把他们划入了窑工的行列。
本来是过来找茬挑事的,没想到吴蝎子这么好说话,一点没有敷衍为难他们就全收下了,态度还很是友好,没有给他们半点找茬的机会。
难道六万、七万的信息有误?还是这个吴蝎子看出了他们来者不善,就当即变卦了?
其实都不对,真正的原因是南庙窑厂最近新添了一台柴油制砖机。
加上大热天的,工人们隔三差五的请假不来上班,土方和窑口的用工一下出现了二十多人的缺口。
军子他们一行的到来,也是解决了吴蝎子的燃眉之急。
几个家伙悻悻的离开了窑厂,在路边的大树下停了下来。
“老四,你去跟六子、七子他们说一声,中午到我家碰头,商量商量这件事到底怎干!”
大万对四万道,这家伙平时最怂,所以群里跑腿的事,一般都是指使他去做。
四万推上自行车,屁颠屁颠的去了窑口那边。
松树岭的安家单门独院,三间年代久远的木头房子就在战备公路的边上,出门远行很是方便。
安家只有父子二人,老安常年在外边跑江湖,据说是个职业扒手,也有人说他是卖老鼠药的。
虽然没人知道老安的真正营生是啥,但这户人家的小日子,过的比大队书记还要舒坦。
木头房子的起居室,全像城里人那样用旧报纸裱糊了一遍。
屋里收音机、煤油炉样样不缺,只缺个管家的女主人了。
安子从小没人管束,又不缺钱花,也就养成了独立自主、游手好闲、交朋结友的混混习惯。
久而久之,这个光棍之家,就成了四里八乡混世小青年们的根据地了。
“板砖木棍全给你们备好了!今天这架怎么没干起来?”
中午饭点,六万、七万骑着自行车如约而至,他们的工作服还没换去,满身的汗馊味和烟煤味。
“呵呵,明天我们就是同事啦!那个吴蝎子一网打尽,把我们几个全收了!”
虽然群架没有打成,军子还是挺开兴,幸灾乐祸般的搞笑道。
“我说哥们,你们几个明天真准备过去拉大土啊!那活你们肯定干不动!”
两个人脱下了工装,就着屋旁的山泉呼呼啦啦清洗了一番。
“叫你俩过来就是商量这事,明天我们到底过不过去!”
大万的生活自理能力非同常人,煤油炉、大锅台,叫上三万、四万打下手,说话间的功夫,就把九个壮汉的午饭全备好了。
军子已经骑上摩托车,去大队的供销社给众人买回了啤酒。
大伙边吃边喝,商讨着南庙窑厂的事情。
“要我说,去还是不去,关键要看办窑厂到底有没有赚头。有赚头我们就干,想点子把承包权搞过来,没有赚头那就拉倒!反正挖土方拉大土的重活,我是干不动。”
四万首先道,他原来是个读书老油子,初中复学了三年连个高中都没考上,只能回来务农了。
但在当下农村,他又属于文不能扫地武不能担水的那种人,跟着大万混社会,对他来说确实也是条出路。
“老六,老七,老于干这个窑厂到底赚不赚钱?”
四万的疑问也是大伙共同关心的问题,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如果没有赚头,也就不要瞎忙活了。
“我来给你们算一笔账,你们就知道赚不赚钱了。”
七万喝干碗中啤酒,清了清嗓子,大伙也安静了下来。
“去年我们窑厂一共卖出去大概有六百五十万块红砖,按照平均售价一毛钱计算,毛收入就是六十五万。上交公社的承包费十万块钱,工人工资、买煤的燃料费,再加其他各项开支,总共大概要四十来万,除去这些成本,老于去年至少赚了十五万。十五万啊兄弟们,我们九个人只要干一年,就都成万元户啦!”
七万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热,最后干脆把背心也脱了下来,准备赤膊上阵了。
这一笔细账也算的大伙热血沸腾,接下来挖土方拉大土的苦差事,也没有人再抱怨了。
就当作是先打入了敌人的内部,然后再伺机而动。
整个聚会,军子没有再提任何建议,他怕引火烧身。
毕竟从十几岁就开始进山贩树的营生了,又跟在二叔王世川的身后学了这么多年。
所以生意上的眼界,他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长远。
其他哥们都在做着如何巧取豪夺的春秋大梦,军子已经在谋划着自家的窑厂了。
先进入南庙砖厂,了解砖窑厂运作的所有流程,偷学一些制砖烧砖的技术,然后再自立门户。
连未来窑厂的位置,他都谋划好了,就在油坊生产队的那个黄泥岗上。
第二天早晨,军子和四万早早的来到了南庙窑厂的大烟囱下。
当日领班的师傅,向他俩简单介绍了窑工作业的所有事项。
他们工作的场地在窑洞里,外边的工人把晾干的砖坯拉进来,窑工们需要按照标准的规格把这些砖坯一层层码好,每半个小时放一次风。
昨天七万也提醒他俩了,这个工种一定要扛热,另外不能急性子,军子仍然觉得没啥难处。
冒着四十度的高温,拖着大板车在漫长的山道上一路狂奔的经历,就是他曾经生活的常态。还有什么样的酷热,是他扛不住的呢?
戴上竹编的安全帽,跟着其他师傅刚走进宽大漆黑的窑洞,军子就开始后悔了。
五十多度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的煤烟味,军子瞬间感到快喘不过气来。
十几辆运送砖坯的木板车鱼贯而入,等着卸货。
他和四万初来乍到不会码坯,被安排给其他师傅递送砖坯。
都是些多年经验的老师傅,手脚稍微慢点,就跟不上他们节奏了。
军子本来就是个急性子,才干了十来分钟,就再也受不了了,不顾一切的冲出了窑口。
烧砖车间的出口处置放了一口大水缸,盛装的是窑工们消暑解渴的凉茶,漂浮着一个舀水的葫芦瓢。
口渴的工人路过那儿,随手舀茶的同时,也把各色的酸汗和浮灰漏进了茶水里。
所以每天上午开工后不要半个小时,这一水缸的凉茶,就会变成散发着馊味的浓汤了。
那个时候的各家砖瓦厂,没有今天的矿泉水、自来水,能够提供凉茶已经很人道。
所以这样恶劣的卫生条件,厂家是不会管的,窑工们也不在意。
口渴的时候就会来上一瓢这样的浓汤,不干不净喝了没病。
反正不要十分钟,所有的病菌就会随着泄洪般的暴汗,排出体外的。
军子感到心脏在收缩,好像所有的血夜都被蒸干了,就啥也顾不上了,出了窑口就直奔凉茶而来。
等闻到了酱色的茶汤里浓浓的馊味时,两大葫芦瓢的茶水已经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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