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收工,军子顺道载着安子回松树岭。
摩托车在盘山公路上风驰电掣,与几辆草绿色的军用卡车擦肩而过之后,就到了大万安子的家了。
“大哥,明天我不过来了。窑里面那个热我实在受不了,别把小命玩掉了。”
临别之前,接过大万递给的香烟,军子向他撂挑子了。
“你不是说你不怕热吗?才一天就怂掉啦?”
大万嘿嘿坏笑了两声,眯缝着眼睛正在享受着尼古丁所带来的快乐。
“你不知道,窑洞里的热是那种不能呼吸的热。我以前干的差事虽然辛苦,但都是自由走动的清爽活。码窑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还不给挪地方,这个活打死我也不干了!”
军子踩灭烟蒂,准备上路了。
“兄弟,实话跟你说吧,我本来就不赞成你掺和窑厂的事情。你有的是赚钱的营生,跟其他兄弟不一样。前几天看你那么积极,我也就不好说啥了。”
大万是个圆滑通透的家伙,很有做大哥的风度,见军子决心不干了,也就给了他一个顺水人情。
“大哥你真是这么想就太好了,麻烦跟其他兄弟们说一声,明天我就不去窑厂了。往后有啥喝酒干架的好事,不要忘了我老五。”
大万一口答应了军子的离群,令他很感意外,赶紧掏出兜里剩下的半包过滤嘴香烟孝敬大哥。
“放心吧,只要有我安子在,兄弟们将来有肉吃,绝对不会少了你一块!”
大万不客气的接过烟盒,还顺手递给了军子一根。
“你呢,在外边赚了大钱,也要隔三差五的带点酒菜过来,请兄弟们咪西咪西,多走动走动。关系都是处的,长时间不走动,兄弟间的情分也就没有了。”
“一定一定!老安,我走了!”
军子如释重负一般踹开了油门,与大万安子挥手告别,一溜烟的消失在雾霭朦胧的山道上。
这年年底,大万一伙如愿以偿的接手了南庙砖厂的承包权。
他们是二手承包,每年付给原承包人老于十五万元的承包费。
这个退休老头每年净得五万块的差价收入,就啥也不管了。
原来自从大万他们进厂后,柴油制砖机的传动带隔三差五的受损。烧砖车间的次品频出,动辄就把一整窑的红砖烧成灰砖头了。
大万又发挥了他那高超的交际能力,小半年的时间就和全厂上下的所有主管和老师傅们处好了关系,直接架空了于老头。
老于同志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干脆直接召见了大万一伙,与他们当场签订了转包合同,南庙砖厂也从此换了主人。
这段日子,军子也一直在跑砖厂的事情。
在何处建厂、从哪儿购置制砖机、需要雇佣哪些师傅等等,都跑的有些眉目了。
一天傍晚,二大王世川从红石湾回来,带回了车文给他的纸条。
“军子,七号我要去县城考试,你来送我吧。”
纸条的内容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原来一年一度的高考季就快到了。
车文是以社会青年的身份报名的,没能像她的弟弟那样,由学校统一安排住宿。
所以只能自己提前去县城了,解决住宿和吃饭的地方。
接到的车文的捎信,军子有点茫然。过去两个月来连轴转的瞎忙活,都快忘记了这个心爱的山里妹了。
给摩托车加足汽油,又从管家的妈妈那儿,要来了五百块的钞票。
七月五号的一大早,军子就迫不及待的启程了。
鲜花坪的码头边上,乡村女教师车文欢天喜地的跳下了木头划子。
背着印有五角星的帆布书包,边上系了一个喝水用的搪瓷缸,手里还提了一大包的东西。
“军子!想我了吧?”
军子的变化车文差点都认不出了,等确定了眼前的墨镜青年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恋人时,姑娘的双眸里都燃烧着绚烂的火花。
“准备出门闹革命啊!搪瓷缸都带上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你也不嫌热!”
军子摘下墨镜,接过了车文手里的包裹,幽默的对着瓷缸敲了两下。
“我妈让带的,我们走吧。”
车文亲昵的捶了一下军子的后背,摩托的马达声里,两个年轻人离开了山乡水库的码头。
县城旅社这两天的生意格外紧俏,所有的床位都被乡村中学的师生们预订了。
两个人转悠了大半天,才在一家纺织厂的招待所,找到了一个单人间。
登记入住后,军子又陪着车文熟悉了考场,再从考场走回招待所已经是黄昏了。
虽然经过了一年多时间的充分准备,但车文还是觉得这次考试自己是过来凑数的。
没有太高的期望,也就不像其他学子那样的紧张了。
每天有军子陪着,吃得好睡得也安稳,两天的考试轻松过去。
下午外语科目考试结束,两个人去了趟地区师专,这也是车文老师梦寐以求的地方。
这所专科高校坐落在一座河心岛上,它最早的前身可追溯到1918年的省立第三甲种农业学校。
大革命时期,这所学校的师生当中涌现了一大批那个年代的风云人物。
包括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创始人许继慎将军、革命作家蒋光慈等等。
对于皖西大别山人来说,这些先烈前辈都是家乡的荣光和骄子,值得后辈们永远缅怀。
徜徉在校园围墙外的河滩小径上,仰望着高墙内那栋绿树掩映的灰色教学楼,关于这座地区最高学府的前生今世,车文对着半文盲的军子娓娓道来。
红石湾小学的阅览室里,有一本新出版的《蒋光慈传》。
这位“红色土地上的伟大歌者”,他的所有诗歌,车文差不多全背下来了。
谈到诗人,车文情不自禁的吟诵了起来。
想起来,
我真是有点辜负淑君了。
但是她现在死了,
我将如何对她呢?
让我永远怀念她吧。
让我永远将我的心房,
当她的坟墓吧。
这其实不是新体诗,而是诗人小说《野祭》中的一段文字。
车文诵读的悲怆委婉,韵律十足,完全变成一首悼念恋人的抒情诗了。
直到那时候,在爱情的欺骗下,车文还没有意识到她和军子之间在心灵上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
她的追求是诗和远方,而军子的理想则是钞票和女人。
因为车文正在抒情吟诵的时候,军子却借着墨镜的掩护,肆意的欣赏着河滩上漫步的情侣们。
一个月后高考出榜了,车文的分数尽然超出了同年重点档三十多分。
地区师专肯定是不会去了,无比绚烂的未来,已经在向我们的小车老师遥遥招手。
从二大那里得到了车文的高考结果,军子默默来到了村庄旁的新河边上坐了半天。
“军子,你要想开啊!都怪我,当初真是不应该撮合你俩!”
王世川怕侄子出事,庄里庄外的寻他,最后才在河边长满青草的坟包上,看到了发呆的军子。
“二大,你可有烟了?给我一根!”
军子故作轻松的站起身来,接过二叔递给的卷烟,深深吸了一口。
“忘了这个女人吧,好姑娘多得是。听说你在筹划窑厂,这个投资不错,需要多少钱跟我说一声。”
王世川痛心的坐了下来,喘着粗气道。
“二大,这五百块钱麻烦你带给车文,祝贺她金榜题名。”
军子叼着卷烟,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了王世川。
“你自个去趟红石湾吧。车文那丫头是个重情的姑娘,她明天可能就要来你家,商量填志愿的事情。”
王世川闷头抽烟,没有理会军子,沉陷在一片忧伤之中。
“我就不丢那个人了。二大,麻烦你今天就去红石湾,跟车文讲不要来找我了。”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和车文一辈子不见面了?”
军子支支吾吾,王世川焦急的抬头问他。
“昨天有个朋友从河南回来,听他讲,那边的嵩山少林武校正在招收学生,我准备过去试试。”
军子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了一番。
“学武术也算是一门手艺,我觉得你还是要跟车文见一面,把事情说清楚。”
王世川把钞票放进了兜里,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又递给了侄子一根卷烟。
“不见了!她上她的的大学,我练我的功夫。一南一北一文一武,将来谁比谁混的好还不一定呢!”
军子彻底下定了决心,叼着卷烟大大咧咧的下坡去了。
若干年后,军子也去了车文读书和工作的那个南方城市,做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保安主管。
这两个昔日的恋人有没有再续前缘,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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