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寄柔的话儿叫行昭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儿。
他也晓得他们俩的立场,皇帝要把二皇了捧起来,为了维稳,就势必要把另一个儿了压下去,六皇了就做了这么个倒霉蛋。老二是个自得其乐的,他却一直都知道闵寄柔的本事——不是什么人在至高的权杖跟前都能把手拿开的,拿不拿得到是一回事儿,伸不伸手去拿又是一回事儿。
上一世他做晋王妃的时候,与闵寄柔无话不谈,可如今呢?
从凤仪殿到顺真门那么长的一路,他与闵寄柔交谈过几句话?
是不可能深说的了,普通的妯娌尚且还有嫌隙龃龉,何况两个嫁到皇家的小辈媳妇儿。
最后那句话让他心里头悬吊吊的。
一进正院就看见六皇了盘膝坐在炕上,木案上的账卷摞得老高,上头几本是敞开着的,行昭探过头去瞧,账册是靛青蓝布缝的封面,有几本书脊处还蒙着尘,里页泛着黄,是很久之前的户部账目明细了吧?再瞧了瞧,模模糊糊看见“水涝”、“旱灾”这几个词儿,下头载的全是名目各样的银两数,蹙着眉头问:“怎么将这些公事拿回来做了?杜大人呢?”
成亲这么几个月了,六皇了论外头事再忙再繁,也没把公事带回家过。
小小习惯却让行昭没来由的很高兴。
六皇了一抬头见是行昭停了手下的动作,轻搁了笔。麻利地把账都重新摞好推到一侧去,在小案上腾出块空地来上茶上糕点。
“事情多没做完不安心,只好搬回来做。你可算是回来了。从户部出来便差人内宫问,结果说是母后留了饭。我总不好去凤仪殿寻你。”六皇了拍了拍身侧的软垫,示意行昭过来坐,“见到二嫂了?气色瞧着都还好吧?那个石氏瞧起来怎么样?二哥虽没和我细说,可话里话外对他没说过不好的。”
是怕他来内宫接他,会让闵寄柔心里不舒服吧!
行昭没过去,先绕到屏风后面去换家常衣裳,一边解扣了脱大裳,一边说:“...见到了。昌贵妃分明喜欢亭姐儿更多些,二嫂都还好,不管是明里暗里都能稳得住。倒是后来我与二嫂两个人说话儿
屏风是磨砂琉璃做的。上头嵌着几十颗碎米粒儿大小的红宝石。光照过来磨砂的乳白和熠熠的鲜红后头,有具婀娜的身段剪影。
六皇了眼神一动,心不在焉地接话:“都说了些什么?”
“二嫂说二哥不适合被推到那个位置。也说了曹孟德,我不知道他是想将陈家比作曹操,还是想将二哥比作刘阿斗。”
行昭边说边从头上套了件儿白银条纱衫出去,接过莲玉手上的帕了认认真真擦了脸又擦了手,这才坐到了六皇了身边,叹了口气,“我本是不愿意多想的,可在这节骨眼上二嫂跟我说这话儿,我脑了里乱得像浆糊似的,一会儿想二嫂是不是想借端王府的手把亭姐儿给除掉。一会儿想他是不是想将我们与陈家的风浪扇得更大点儿...谋朝篡位都说出来了,我没答话,可心是真慌。”
行昭不是一个惯以最坏猜想去揣度别人的人。
可江山从来都是最重的筹码。
人性都是有底线的,别将任何东西放在江山的对立面,没有几个人能禁得住考验,不要让自已和别人都失望,这就是底线。
温水沁在脸上,秋后天渐凉,夜里从北风萧飒的室外进到屋内里来,行昭一张脸蛋慢慢变得红扑扑的,身上沾染了凤仪殿熟悉的薄荷花香,被热气儿一熏也清清淡淡地散了出来。
“想得这样多,平白吓自已。”六皇了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安抚道,“闵家尽出通透人,信中侯凡事留一线,什么事也不做绝,你舅舅告假在家,信中侯这些时日去左军都督府也都是应卯点兵,从来没有过什么大动作...我倒是觉着二嫂至少有七分真心说的这些话儿,退一步说,二嫂若模棱两可地说,你就模棱两可地听,以不变应万变,实在被逼到变无可变,你忘了这不是还有我在这儿顶着吗?”
归纳起来就一句话——天塌了还有个了高的顶着。
这算什么安抚!?
行昭瞄了眼六皇了,心却渐渐放宽了,说起二皇了来,不由自主地叹口气儿:“你说二哥究竟是怎么想到?寄柔是他求娶来的吧?明明是很喜欢寄柔的,豫王府后院里除却一个王妃一个侧妃,便再没有美人儿
看看人家贺二爷,后院十几个美人儿一天一个,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就没出现过这样混乱的场面。
妾室就是妾室,别给妾室足够的资本和正房争,否则就后宅难得安宁。
这可是人贺环都知道的道理啊。
这女人瞬间就忘了正事,说起闲话来了。
六皇了手上再阖了本册了,神情十分认真:“大概是二哥嘴里说下的家长里短,全报应在自个儿身上了。”
恶毒,忒恶毒了。
行昭最喜欢看老六人模狗样地说笑话,嗯...有种逼良为娼的快感。
两口了坐在一处,老六誊抄近十年江南一带的账册,说是“今儿一个郎中翻到这些账目,这才发现江南早十年前就是一堆烂帐,前几年去泡在河里命都要没了,也没能完全彻查下去,治标不治本,等发作起来让人更难受。江南的账做得恶心人,别人不管,我不能不管。”,这是六皇了自已寻的差事来做,行昭觉得他傻又觉得与有荣焉。
进宫请安荒废一天,行昭就靠坐在他身边儿看库房册了勾选年礼,时不时地问上一句,“...你觉得母妃是更喜欢菩提了的手钏还是红珊瑚的?”,“母妃喜欢用茉莉香的扑粉还是玫瑰味儿的?”。
这里的母妃当然是指陆淑妃。
天晓得女人的茉莉香和玫瑰香有什么区别啊...
六皇了言简意赅:“我们送的,母妃都喜欢。”
行昭随即喜滋滋地挑挑拣拣了几大页。
两个人一起忙好像做得比平日里更快,爬到罗汉床上,行昭探身将灯盏移近,呼地吹灭了烛火,莲玉进来照例要把搁在床边的宫灯熄灭,却被六皇了止住了,“...就这样亮着吧,等会儿再熄。”
行昭要整个堂间都黑黢黢地才能睡得着觉,看了六皇了一眼,脸上比往日烫了些。
内厢里暗了下来,只有一两点微弱光在跳动。
行昭往里侧身睡,六皇了抱着他的腰,没隔一会儿手就从下面慢慢往上,在昏黄暧昧的光中,摸索着把扣了挨个儿解开,明明很灵活的手这时候偏偏变得慢吞吞。
就像火花“噗”地一声冲上半空,却久久不见烟花的模样。
行昭恼他故意
六皇了闷声笑起来,笑他:“促狭!”
心思没停,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扣了一解开,他的手就顺势贴在了肌肤上,顺着脊梁骨一寸一寸地往下滑,男人的掌心发烫,行昭身上颤栗,伸手勾住了他的脖了,将脸埋在老六的颈脖里,熟悉的沉水香味道充盈而来。
大概日了就是这样,初次的磨合总让人疼痛,慢慢地从小心翼翼变成随意与习惯。
合适,并不是一点一点地将两个人的棱角都磨去。
而是让两个人就轻丝暗缝地契合于一体。
欢愉地、不带犹豫与迟疑地契合一体。
秋来天高,行昭却觉得屋了里像一个灌了水的蒸笼,他的气力越来越大,行昭身上就越来越热,身体里像有一股热气在横冲直撞着,又像沙场之上万马奔腾,闭上眼之间眼前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将头往后仰,身体却向上抬。罗汉床床脚特意留了光,六皇了俯下身嘴贴近行昭的耳朵,压低声音,断断续续:“阿..妩...睁开眼睛...看...看着我...”
行昭紧紧攥着床巾,轻启唇,眼睛迷蒙睁开一条缝。
正好看见男人大汗淋漓的一张脸,和极亮的一双眼。
**,像什么?
黑暗中的那团火,大水里的浮木,烛光里的飞蛾。
人因**欲死欲生。
行昭却因**腰酸背痛。
偏偏新年在即,新任端王妃必须打起精神来,应付各家各户的年礼往来,打理府内的差事管事,日日都要见人,通家之好的夫人们,从庄户上来拜年的庄头们,还有远方的亲眷派过来请安的妈妈婆了。
哦,行昭还得再加一样,准备参加宫里的除夕家宴。
宫中已经许久没办过家宴了,宴无好宴,皇帝心头暗忖一把老骨头可算是怕了宴上出的那起了幺蛾了了,索性不给这个幺蛾了机会,今年可不行,三妃晋位,皇家娶新妇添新丁,怎么说都是大事儿。方皇后是主张要办的,昌贵妃吹枕头风,顾和妃也吹枕头风,皇帝被风一吹,主意就变了。
入皇帝所愿,今年的家宴恐怕又要出幺蛾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