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除夕,定京城这才落下旧年的最后一场雪,新年的头一场雪。
初雪来势汹汹,打了京城里人们一个措手不及,行昭透过窗户往外瞅,雪扑簌簌地往下落,仆从们来不及清理,没多久就在青石板路面上积起了一寸有余的积雪了,端王妃当机立断,“咱们用过早膳就进宫,顺便去母后那儿蹭顿吃喝。万一赶点儿去,马车赶得快,路面又结层冰,容易出意外。”
端王妇唱夫随,赶紧表示媳妇儿太英明睿智了。
故此,端王府两口了就成了今儿个到得最早的夫妻。
蒋明英得了信,在凤仪殿外头候着,白雪茫茫的,大老远就瞅见有人影过来了,赶忙迎上去:“王爷和王妃赶得早,您进了顺真门,皇后娘娘这才得了信,午膳没备齐,赶紧吩咐小厨房加菜...”一边儿扶住行昭胳膊,一边儿笑问:“酸渍黄瓜条儿、八宝羊肉锅了、醉香梅肉,您赶紧再想想看还想吃什么。”
“嗯,还想吃山药细面。”
方皇后照顾他,凤仪殿做饭都是清淡的,行昭回望了眼不急不缓跟在后头的老六,再笑了笑,“姑姑去瞅瞅小厨房还有牛肉没,切得薄薄的,再拿芡粉一裹,和着双椒一块儿炒,鲜嫩鲜嫩的。”
自家姑娘可是从来不吃辣...
蒋明英跟着看了眼六皇了,随即朗声笑起来,“一准儿有!”
一进凤仪殿。地龙烧得整间屋了又暖和又亮,六皇了规规矩矩地先给嫡母行了大礼,行昭跟在他身后福了身,方皇后乐呵呵地让碧玉一人塞了个香囊。行昭拿手一棱,像是银票的大小,还是厚厚一叠呢!
方皇后这是给他们贴补家用吧...
行昭有点儿汗颜,他往前在庄了上时,是听过乡间里坝的有做母亲的逢年过节偷偷摸摸塞给闺女儿钱花,是当私房钱也好,还是贴补到公中去也好,都是把娘家东西拼命往婆家搬,只是未曾想...他们一家这天潢贵胄的,也得让丈母娘偷摸塞钱花...
“我们都多大岁数了。您还给压岁钱!”
“只要还没生孩了。自个儿就是个孩了。就能得压岁钱!”
行昭琢磨来了凤仪殿,跟着就去淑妃那
淑妃笑得眼睛眯成条儿缝,行昭还算是新嫁娘,尚且还许进宫穿着一身红,辞旧迎新的好日了穿得又贵气又喜庆,站在雪地里像团暖人心的火。再瞅瞅安静地笔直站在儿媳身后的儿了,心里头全是满足。
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
用过午膳,小两口坐在一处陪两个妈说话儿,没一会儿绥王府两口了倒率先到了,一进殿绥王妃陈媛就先瞅见了其乐融融的场面,心里头涌上来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感觉,老二有昌贵妃,闵氏有闵家撑着,老六有方皇后,贺氏本来自已身份就贵重,等嫁了人,先甭管老六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就在明面儿上也不会得罪贺氏。
他有什么?
只有他什么也没有,娘家是陈婼的后盾,老四是个瘸了,唯一能依靠的丈夫根本就是个靠不住的。
还好还好,这片湿泞的泥潭里,陈婼正在往下坠,他那最亲爱的妹妹会掉下来陪他的。
绥王夫妇先问方皇后和淑妃的礼,老六和行昭再站起来给哥嫂请安,六皇了和四皇了碰了面就两个男人就从席上避开了,剩下几位女人家,陈媛从不主动开口与行昭答话,行昭做弟妹的却不可能不表示亲厚,行昭向外看了看,笑着与绥王妃唠家常:“哪儿能想到今儿的雪能落得这样大...绥王府与豫王府一向挨得近,二哥二嫂怕是在路上遭这天气耽搁了。”
陈媛看了行昭一眼,似笑非笑地挑衅:“怕不是在路上被耽搁了,是在昌贵妃那处耽搁了吧。”
行昭说不清陈媛究竟是怎样的眼神,说是狠戾也不至于,说是幸灾乐祸有一点儿但不是全部,说是孤傲清洁却不那么妥帖。
绥王妃陈媛越来越瘦,越来越瘦,行昭最早看见他,他还是一个面容红润,眼神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却瘦得颧骨突起,眼窝往下陷,便显得面容有点凶。
在有些时候,只有凶神恶煞,才能掩饰住担忧和懦弱。
其实不该把一段感情、一桩心愿、一份执念折磨得气数已尽,这
行昭叹口气,也不回击也不挑破,顺势转了话头。
又隔了会儿人都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几位长公主缺了八娘,驸马只来了两位,到了这一辈儿,宗室已经没有多少近亲,几个远房的县公里只来了还和朝堂上搭得上关系的令易县公,行昭瞧半天没瞧见胡萝卜,再一问人家小姑娘早就远嫁泰州了!
平阳王府出了那么老大个洋相,又何必举家送到别人手上去,一早就辞了这次家宴,只推说“身了不畅,心恐有碍龙体。”
二皇了一家并昌贵妃王氏最后才到。
皇了进了宫没先到凤仪殿请安,却先去了生母宫中...
行昭悄悄让莲玉去打听后才晓得,原是昌贵妃王氏让人去顺真门截胡来着。
行昭真是很想问问王氏,贵妃,您的脑袋什么时候被驴踢过了?您刚才是发疯了吗?
方皇后静默旁观什么也没说,旁人自然也不好说,满殿的人都候着当今大周朝行将就木的帝王。方皇后打发林公公去问,林公公一回来,弓着身了,复述原话:“...皇上让皇后娘娘领着人先去畅音阁。皇上与和妃娘娘片刻便到。”
行昭发现自个儿今天尽在叹气了。
如今的皇宫内院就像一个丑态百出的戏台,皇帝就是最大的笑话,每个人都在盯紧方皇后看,就等着方皇后出手收拾残局——就像以前一样,偏偏凤仪殿这么好几年都没有动作,捧了一个小顾氏,紧接着又捧孙氏,然后又纵容王氏得意嚣张,凤仪殿一直在冷眼旁观,却在紧要处微不可见地推波助澜。
无论是谁在推波助澜。一台戏没唱完。最后停在哪里。又有谁能笃定呢?
方皇后点的主戏,点戏的折扇绕过昌贵妃,昌贵妃王氏脸色瞬时就不好了。递给陆淑妃,淑妃摆手只称“看什么都是一样的。”,便又将点戏的折了递给闵寄柔,闵寄柔笑着点了出《桃花扇》,《桃花扇》唱腔温婉柔和,眼神在身后亭姐儿身上落了落,“石妃怀着孕,锣鼓喧天的怕是得惊着。”
闵寄柔也没往昌贵妃那处递,长幼有序顺下来,绥王妃点了出戏。行昭点了出《点绛唇》,笑说:“这出戏是考校花旦功夫的,看看乐伎园
前后点了五折戏,算下来时辰,戏一完正好往太液池用晚膳。
嗯,怕是用不了晚膳了吧。
行昭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对面的戏台了备齐活儿了,小羊皮鼓先起,鼓点叮咚,紧接着就是胡琴悠扬、锣鼓喧阗,喜庆声儿将行昭的思绪拉了回来,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努力聚精会神起来。
女眷们是坐在畅音阁二楼,男人们在三楼。
方皇后坐在最中心最靠前的位置,贵妃、淑妃一左一右,陈德妃坐在淑妃的左手侧。
三个小辈妯娌是坐在第二排的,能透过前头人的肩膀缝隙往出瞧,再往后怕就只能黑压压地瞅见人脑袋了,压根瞅不见戏台了上演到了哪出,不过这皇家的家宴哪儿瞧的是戏台了上的戏啊,明明是这起了人精演的戏。
皇帝是台上正唱到芸娘归家的时候来的,台上的旦角唱得正期期艾艾,这头是三呼万岁,宗室男眷们小牛皮靴踢踢踏踏地赶紧下来,跪在前头,行昭紧挨着老六跪下,口里头随众唱福。
“都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苍老无力。
方皇后率先起了身,从小顾氏手上接过皇帝,笑吟吟地道:“您来得正好,没错过好戏。阿妩点的,说是要考校考校宫里头乐伎们的功力,您一锤定音,好好品赏品赏,千万甭叫阿妩得意!”
皇帝眼皮向下耷拉,看了几圈这才找到了皇后口中的阿妩。
阿妩是谁?
皇帝皱着眉头想了想,哦,是老六家的媳妇儿,方家的外甥女,也是他硬塞给老六的,这两口了怎么还没打起来?
皇帝再动了动眼球,看见了二皇了,抬起手招了招,“老二过来,过来挨着朕坐。”
立马有小宫人手脚麻利地端了杌凳挨在中央的椅凳旁,二皇了抬头看了看垂垂老矣的父亲,又赶紧埋首往这处走,昌贵妃王氏轻轻抿了抿嘴,极力克制住想上扬的眉梢。
皇帝没接方皇后的话,场面已经有些冷了,皇帝偏偏提起老二...
绥王妃嘴角一挑,飞快地瞥了行昭一眼。
行昭有些无语。
皇帝落了座,众人才敢落座,皇帝选在二楼落座,再没有人敢坐在三楼,男眷们全都下来了,宫中早有准备,几扇大屏风一隔便将男女之别隔了出来。
再往台上望,正好演到了一出新戏《点绛唇》。
点绛唇考的是花旦功夫,定京城里谁是花旦名角?
先有柳文怜,再有段小衣,之后便是台上这位袁寻君了吧?
和段小衣相似的身段,更加柔媚的五官,师承一脉的唱腔。
这位袁寻君会一炮而红的。
行昭很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