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我这个人有许多毛病,譬如爱惹是生非,贪财好色,还有一点,我嗜睡。
每每有些不如意的事情,我便睡上许久的年岁,待一梦三百回,年岁太过久远,醒来再多的烦忧也都记不大清楚了。
这一觉睡得太长,梦里光怪陆离的仿佛经历了许多人世。
我从塌上坐起,活动活动了筋骨,还是自己这具身体好用,从前我想当一个病娇,当真在人间当了回病娇,又希望自己能够更加坚挺些。
池水已干,芙蕖尽亡。整个少净天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一殿,一人,一室凄凉。
我立在院中看着那株死透了的扶桑,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鸦灰色的身影进门后呆楞在原地,双唇抖了半日才扑通一声跪下,颤声喊道“尊,尊上。”
眼眶有些泛热,我别开脸默了一阵,又朝他看去,淡淡道“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没些长进,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这上万年来,可有丢我少净天的脸?”
他跪在原地泪眼迷蒙地看着我,抬手擦了把眼泪,忽然爬起来朝我奔来,又是双膝跪地的一个大礼,死死地抱住我的双腿不放,嘴里只知道喃喃地喊尊上。
这般煽情的场面着实不好控制,我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弘夙啊,现在可不是哭啼的时候,还有些大事要办。”
他抬头看着我,衣袖在脸上抹了两下,愤然问道“尊上可是要报仇雪恨?”
我噎了噎,“你先起来再说。”
他三两下爬起,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悲戚,倒有些恨色,约莫当真想找洛华报仇来着。
我握着折扇往几处点了几下,“你瞧瞧这地方如今萧条得紧,你的头等大事便是将这里打理了。”
弘夙怔愣了一下,认真点头道“说得也是,总得先把宁归殿归置一番。”
我又道“至于报仇一事,今后莫要再提。”
“可是……”
我打断道“可是什么可是,这些年来你可有勤加修炼?”
说着捏了折扇朝他袭去,他急忙祭出他那把破扫帚来挡,几招下来,他节节后退。
我收了扇子,道“倒还有些长进,只是你这修为,哪怕洛华只出一成功力,也断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这仇报不报,怎么报须得我自己来,你可清楚了?”
“尊上。”他还想再说,被我斜睨过去的一眼止在了嘴里。
我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醒了。”
弘夙道“并不知,方才我在云疏宫瞧见少净天这边光芒大盛,便过来瞧一瞧,谁知结界已经碎了,没曾想是尊上醒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眼看他眼泪又要往下掉。
“还以为什么?以为我死了?”
弘夙抽抽噎噎地不答话。
我原本应当是死了,若不是洛华将我破碎的神识封死在少净天内,又不眠不休地补了数千年,我如今已无可能站在这里。
从前的恩恩怨怨,就算是了结了吧。
远远有不少祥云腾来,除了弘夙成亲那日,恐怕也只有我这么一死一活的折腾才能有如今热闹的光景,真让人头疼得紧。
我抚了抚额头,与弘夙道“替我拦下他们,就说我刚醒需要闭关一个月,谁也不见。”
“是。”弘夙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若是天君或是太上老君来此呢?”
我朝殿内边走边道“除了女娲娘娘,谁也不见。”
弘夙不一会儿便来报,说天君一月后在天宫设宴,恭贺我神魂归位,今日便会昭告天界众仙,望我能在当日抽空出关。
原本直接将人拦了回去已是任性而为之,再不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一月后我修为已恢复了十之,踩了个云头在天宫落下,不曾想天宫太大,落的时候没落周正,也不知落到了哪一方宫殿,便喊了个宫娥替我带路。
天帝设宴,受邀者众多,那宫娥以为我是哪方来的仙子,对我很是客气,带我走了一阵,遇见几个仙子在前头边走边聊。
一仙子道“少净天那老太婆都死了上万年了,没曾想又诈了尸,真是祸害遗千年,如今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形容。”
抛开别的不谈,不得不说,本上神死而复生这件事被她的“诈尸”二字概括得将将好,用得颇为精辟,很有些文学功底在。
另一人连连称是,又道“还能怎么样,死了上万年,要么是形同枯槁,要么就是面无血色。”
正巧走到一处莲池旁,我伸着脖子往水里照了照。
还行,白倒是白,却也不至于面无血色,早知道今日就不穿白衣了,当穿它个赤橙红绿青蓝紫衬托衬托气色。
我又在两腮揪了揪,继续跟上她们。
“可我听说九畹上神从前姿容无双,便是老了应当也还有几分姿色的。”
一人又道“想必是言不符实,若真是姿容无双,又怎会倒贴那一位还贴不上,反倒送了性命。”
“也对,听说那一位便是为了保护晁音仙子才杀了九畹上神,导致入魔,哎,真是孽缘。”
看来哪怕我死了这八卦还是围着本上神转,我着实是有些能耐。
我握着折扇在掌中拍了拍,和风细雨道“如此看来,确实是孽缘没错。”
前面几位仙子转身见了我,均是一愣,我淡淡一笑,问道“可还有什么八卦,诸位仙子若不介意,可否同我讲上一讲,主要是我已许久不来九重天。”
一位仙子打量了我一番,目光颇为直白,那就是本上神这副尊容大抵还能入得了她们的眼。
一仙子道“听说少净天那位老太婆酷爱拈花惹草,从前与魔君炎极还有过一段孽缘,如今倒是好了,那一位入魔后去魔界当了魔尊,前后两任竟是在一块儿了。”
又一道“如今这九天之上只剩夜垣神尊,恐怕少净天那位又要转移目标了。”
……
本尊打了数十万年的架不讲,偏生讲这些情啊爱的,风气是愈发不好了,我还是当为我这个老太婆说点好话。
我清了清嗓子道“那个……”
前方一丈远的地方立着的一袭玄衣让我将下文全噎在了喉咙里。
几位仙子和宫娥齐齐屈膝行礼,“见过夜垣上神。”
夜垣目色清寒地看了我半晌,才一眼扫过那几位仙子,冷冷道“九畹上神也是你们能够妄议的?”
仙子们扑通一声整整齐齐地跪下,方才还挂着的微笑和讥诮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和不安。
我立在中间倒显得有些突兀,但是要我跪他却是万万不能。
我干干地咳了两声,示意他差不多得了,他才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
此处偏巧是一段廊桥,仅能容许两三人通过,他那么直直地立在那里,大有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几位仙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大气不敢喘地立在原地,垂着头时不时抬眼看向夜垣。
许久不见,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他打招呼,他却云淡风轻道“诸位仙家已等候多时了,你这架子摆得可真不小,走吧。”
几位仙子面露疑惑,我举起折扇,“呵呵当是来寻我的,劳驾,借过。”
待我走近,夜垣垂眸看着我,那眼神,怎么说,有些不对劲,但是既然分析不出来,权当看不见。
方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这位仙子也不知是谁,竟劳夜垣上神亲自来接。”
夜垣皱了皱眉正准备开口,折扇在他手臂上压了压,我转过身,折扇刷一声打开扇了扇,笑道“竟是忘了自我介绍了,不才,在下正是诸位仙子口中刚诈尸的那一位,无官无职,唯上神这一名头,家住少净天宁归殿,仙子们若想叫得顺口,也可称我为老太婆。”
瞧见她们下巴掉已然掉到脖子上,跪在地上连连请罪,也不知会不会被我给吓出什么痴傻之症来,原本还想再观察观察再走,奈何时间紧迫,便抖了抖袖子跟着夜垣施施然走了。
夜垣斜睨了我一眼“死过一回倒像是变了个人。”
我只能回以端庄一笑。
从前一声仙子或是神女便能让我炸毛,如今连老太婆这个称呼我也能淡然接受。
只能说我这一觉睡得颇好,将我睡成熟了,睡稳重了,睡得是大智若愚、虚怀若谷了。
兴许是诈尸的神仙实属少见,天帝今日设宴的排场当真不小,众仙摩肩接踵,约莫都是想来观瞻观瞻。
若不是夜垣的黑脸让门口的众仙自动让开一条路,凭我这身板不使用法力恐怕还很难挤进去。
我与夜垣的位置设在了一处,上首乃是天帝。
我朝天帝抱拳行了一礼,在夜垣身旁入座。
我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凑过去低声与夜垣道“难不成诈尸的便不配拥有自己的席位?为何要同你挤在一块儿?”
夜垣目不斜视道“你要是想坐到别处让众仙都来向你取一取经如何诈尸的话,也可以去坐旁的席位。”
我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有他在的话旁人是断然不敢上前来相问的。
唰一声收了扇子在他手臂上一敲,“万年不见,你还是如此贴心,可惜啊可惜,还是个万年老光棍。”
余光瞥见他腮帮子紧了紧,转过头来,“你……”
“多谢众仙今日来此赴宴,恭喜九畹上神神魂归位。”天帝端着酒樽道。
我倒是要感谢他适时打断了夜垣的话。
“多谢诸位。”我端起酒樽遥遥一敬,天帝道了声开席,宴上便热闹了起来,席间除了时不时有目光望过来,其他的倒也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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