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近隅中。
京城临宣门南道口。
丞相府正门大开,门轴横着抱鼓石续续外敞,透过门面上香樟木的漆香,府外有蒸风习习拂面。
芳香馥郁。
相府送客的管事躬身拜别,宋渊婉拒了相府马车的搭载,与宋知熹步行走在了通衢大道上。
在帏帽及膝的掩映下,宋知熹无意识地蜷起手指,拨弄着坦领上的那只细金锤鍱的璎珞颈饰,回想起舅母温存的赠言,心中难得熨帖。
路过兴盛斋时,宋渊突然来了兴致,唤她在外面等等。宋知熹半掀帏纱透透气,不到半刻钟,便看见出来的宋渊手中多了一提油蒙的纸包。纸包上,兴盛斋的印泥在天光下更亮了,像是红墨未干。
里面也应该是齁热的。
宋知熹讷讷地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手指,那一刻好像突然就不认识身边这个人了,眼眶有些发热。
“好了,回吧。”宋渊挤出笑容道。
笑得时候眼袋更深了。
宋知熹躲闪地移开眼,说好。
方才在相府她胃口好便多夹了些菜,她表姐杨棠见她有所偏爱,顺带跟她提了一嘴,说是只有兴盛斋的招牌酱牛肉,才能做到让卤汁的味道顺着牛肉的纹理蔓延至牛肉内部,酱香味浓,老少咸宜。
带着闲逛的感觉两人步行街头,仿佛经历的就是寻常百姓家普通的伦常喜乐。
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马蹄铁铮铮踏尘而来,如若越过石雕坊门上俯瞰,人流如破潮般一分为二。贩夫走卒下意识屏开,不乏有行人反身回看,买豆腐的伙夫拉好推车上刚揭下没一会儿的油布,也跟着梗着脖子瞧热闹。
乌骓马上,那人缓缓掀起惺忪的眼皮,仰头冥思之际,阳光在那流畅的下颌线鎏了一层柔煦的金,一刹那佛陀出龛,竟是缓和了棱角分明所带来的乖张恣意。
行人见马避让本来就是以往稀松平常的习惯,今日却颇显怪异。
“戒严!戒严!勿推搡!”
威吓声迎面传来,一队巡差扶着刷拉拉的佩刀拦路走来,鼻孔翘的比眼睛还高,为首的人身形如壮丁,抬手出示了金翊令转瞬收起——
“皇城敕令,五品以下及无官阶者禁止当街纵马!”
前面遇上马匹与官差,这路自然被人堵住不太好过,行路人都停在了不远处。
马匹上的人弓下腰,与扈从交耳几句,待直起身子时目光从眼尾瞥扫过来。
宋知熹看向宋渊,张了张口刚想问些什么,却见她爹望着那边的情势,眯了眯眼,陡然抬起袖子拉下她的帏帽。
宋知熹“……”
似是没料到会被人拦下,那扈从对身后的一队人抬手示意,回头后轻嗤与鄙夷都写在了脸上。
虽与马匹上的男人一样,尽作平常布衣打扮,语气却鄙薄得很,“哪儿冒出来的?周大人常服加身你几个转眼就不认人了?眼力见衰啊?”
周绪呈勉为其难将兜帽再往下掖了掖,兴许是觉得自己这兜帽戴得并不严实,温吞道,“不至于吧。”
他的笑窝里像盛了醇酒,乍然一琢磨,甚至还带了点打趣的意味。
壮丁骇然,场面还没来得及演变成官兵单方面碾压,转瞬就陷入了尴尬。
气氛还没炒热乎呢,揣着篮子的女人们唏嘘,这还没来得及暖场,他们巡兵的气势就抖不起来了。
宋知熹望着眼前半透的帏纱,陷入了沉默。焦距涣散后,眼前只是白蒙蒙的一片。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相府做客,趁唐寰照看账房的间隙,她与杨棠就躲在了书房的屏风后,偷听到宋渊与杨居山谈话,姑且探听到了最近朝中之事。
简而言之,经由金吾卫几番查审与盘询,西京布政使亲自证实,兖州一带确实有不臣者秉着叛党之心以乱犯上。
长此以往,兖州可能陷入纷乱。鉴于兹事体大,有朝官提议,需有皇室宗亲前去稳定军心,亦作边关表率,以招安之策使潜藏的党羽归附,余孽尽数剿灭。
以正视听。
衡川郡王于大殿上躬亲出列,自请接替卫家英烈“卫迎铮”之职。经西京布政使等人举荐、明堂上朝臣决议、君王定夺,最终敕令衡川郡王贺衔领“归德中郎将”之职,衔籍从西京清河府调往西境安护府,另授予称号“云麾将军”,位居正三品,于三日后前往兖州要地。
“在这腹背受敌的多事之秋……”杨居山如是说。
宋知熹攥住手心贴在胸前。
“巧得很。”周绪呈突然喃喃出声。
熟悉的语调仿佛滑过耳际却又掷地有声,宋知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抬眼望向马鞍上的男人,见人掠眼看向前方,并没有注意到她,便缓缓松了一口气。
偏不巧,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岑兆听闻这边的动静赶来,“是这差役眼拙。此人刚调补上来的,世子勿怪。”
最近皇城戒严紧张,明堂上颁布了一些暂行的新规,其中一条便是关于京街纵马。
戒严时期增派人手,自然就避免不了调补差役,虽说这么一听好像很符合时情,不过事实却并非如此。京中不缺署衙巡卫,莫说那些连底数都是秘密的金翊卫和京畿的京兆尹,光是五城兵马司署下的巡吏就人浮于事。又何来调补一说?
后面跟哨的巡卫面面相觑,他们当然听得出这只是场面话,打着官腔遮掩误会罢了,没人蠢到出言纠正。
兵马司的指挥使径直走过来,路过那个为首的巡卫,看了几眼,反手拍了拍他的胸膛,“瞎了你这身衣裳。”
怪不得那几个巡卫。周世子官服一卸,兜帽一拉,再加上那副散漫的神情,纨绔骄矜的气息挡都挡不住。谁会联想到一个官大人?
宋知熹如是想到,怎奈想着想着,她脑子里就立马浮现马上与马下、小眼瞪大眼、孙儿路见不识太爷爷的民间故事,像是被点了笑穴一般她极力抑制笑得几乎要发颤的肩膀。
这一笑却把宋渊吓了一跳。
只见帏帽之下她掩着嘴发颤,宋渊揶揄道,“没想到飒国公之子还有这等能耐,把向来胆大跳脱的人都吓得抖了……没准夜半还能止小儿啼哭。”
宋知熹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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