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即“十月朝”,寻常人家白天就会做好赤豆饭,然后早早用好晚膳,因为晚间城隍庙会举行迎神赛会。
至于宫廷内,十月初一这一天早朝,行了“授衣礼”。御膳房把才收上来的一些赤豆儿、糯米,做了热羹赏给那些大臣尝尝新。
但看,街上各大楼店的飞檐上早已挂好了华灯。本来都是毫无存在感的一个节日,但作为今年正式转凉之前的最后一场铺垫,还是获得了不大不小的关注。
行人多,扒手也多。
宫城轩门外,值宿宫禁的宿卫把剑柄向上抛掷,右手熟稔地换接,啐了一口,骂道“何等宵小玩意儿,竟还扒到宫墙里来了。”
方才几个盗宝贼已经潜出了宫,没等捞到什么要紧的东西就迫于情势罢手逃跑了。亏得逃窜的速度了得,不然以闯宫的罚则,够他们喝一壶的。
-
兴盛斋。
一只纤纤素手高举于堂,赫然聚众人注意力于掌上。
这人似是恼急了,瓷胎般的腕骨在众人目光中迅速转着腕子,滚珠摔得噼啪响。一番又晃又甩的操作看似毫无章法却又添娴熟,暴跳的颗粒感混着沙沙声紧凑连贯,一时间竟掩盖了适才激烈的争吵。
一群人眼瞅着女孩子抄起算盘一顿猛甩,明明是在偌大的食肆里,现场却偏偏像极了一群山穷水尽的赌徒瞻仰着赌神操盅掷骰的模样。
“啪嗒!”一声,那人将算盘用力拍在了柜面上。缠带束袖下,腕骨上的青筋因暂时供血不足更加显色。
“莫说拨算了,我就算用甩的,甩出来的都是这个数,没跑!”宋知熹收回手,瞪着掌柜道。
几个会来事儿的人将信将疑地凑上眼一瞧。嗬!果真,仍是三十八两六钱,不多不少嘞。
功夫了得!虽然只是借此意气用事发了一顿牢骚……
杨棠眼皮抽了抽,但不妨碍她趁势将一手掌心摊在掌柜面前,“三十八两六钱,不能比这再精确了,一句话,找钱!”
横掌几乎要劈到人的嗓子眼,逼得掌柜下意识后退一步。
今晚当班的掌柜是个一脸横肉的男人,出了名的特点就是喜欢“看人下菜碟”,对不同的人讲不同的规矩,巴不得能从某些客人的指缝里扣下些油水来。
说句好听的,拉出去姑且还能是根卖相不错的老油条,只是一生气,脸上的褶皱都能夹苍蝇了。
就比如现在。
别的客人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堂中的伙计哪里会有闲情去探究这劳什子功法,掌柜扫了一眼她们的衣着打扮,把碗中的咸豆花仰头一口吞没,讪笑道,“俩丫头片子帮腔搭调唱的好一出啊,就是成心找茬坏我们生意——”
刚才宋知熹那一顿狂摇引来的看客越来越多。杨棠发觉后,收回摊在掌柜面前的手,面不改色道,“本来就是您家这个伙计将我们的酥皮蛤蜊汤端错了桌,这会儿八成都进了别人肚子,连渣都不剩了。追询你们返还差价,又有什么不对的?”
“我表妹适才当着您的面拨了三次算盘,每一笔明细她都先过了一遍口,再当着众人的面拨了上去,没有半分错失。怎么到您这里就张口闭口只有六两银子呢?!
“敢问您这珠算是哪位人才教授的啊?改日换我请教一二呢。”
杨棠陡然拔高声音,“我看分明是瞧我俩既面生又老实,好欺负!”
掌柜好不容易插进话,气得大拍桌子,字正腔圆“哪家的丫鬟偷跑出来吃吃喝喝,待我寻了你们家主子要你们好看!抄家伙,打出去!”
“刺激!”杨棠低叫出声。宋知熹回头看去忽然眼皮一抽。
什么鬼——这女子意气风发、眼里放光,分明是早就想拉着她斗架了!
一群对垒之人转眼闪到了堂外大道上,膀大腰圆的伙计挥着拳头揍来,宋知熹连忙退后,脚跟抵住了拉车手把上,后足用力一蹬一跃而起——
华灯璀璨,欢潮涌动。
宋知熹流窜在长街中追寻杨棠的身影,走散的人行色匆匆,不知不觉已融入喧嚣,所有行人所有场景,接续成了京都夜景中或动或静的细枝末节。
世人奔波劳碌不过是图谋碎银几两,但这碎银几两若能赚得心裕身泰,也担得值当二字。
世人奉三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一如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二如清贫淡薄田舍之辈,定格在这一刻上的年华喜乐应是纯粹得别无二致。
宋知熹穿行京街奔过瞭望台,随着大口大口的粗气喘出,脸庞渐渐浮上酡红。心中那种畅快就像一口气喝下一壶酸梅汤,沁凉酸甜的汤水从喉咙“吨吨”地坠入小腹,酣畅淋漓!
烟火在头顶砰然炸响,行人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宋知熹被吓得腰身一震,只见行人的衣身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小孩子抓着大人的手掌吃吃地笑。
她这才迟迟抬首。
只有被清净与庸常憋坏了的稚童,才会在难得热闹的一席焰火到来的某一刹那,出于内心最深处的贪恋与兴奋,尽管惊吓,却舍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张着嘴激动得呆呆傻楞。
待她抚着心口平复好疲惫的情绪,蓦然回首,才发现——
已然驻足于人间至盛。
-
“就这?”话末的尾音挑得老高,不难让人想到说话的人一脸鄙夷。
“你捞的这是啥值钱的玩意儿?”那黑衣人刚要数落,不料同伴猛地拍了拍他,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过头来。
宋知熹木然。
本是路过歇个脚,若不是这俩人出声她还没意识到这儿还有人。既然已经被人看见了,她也不好再打迷糊眼儿。
“你们……”宋知熹呵呵笑道,偷个盗分个赃都能被她撞见,今晚的运气当真有些奇妙。
黑衣贼人掰着指骨咯吱作响,就在宋知熹暗道不妙时,谁料贼人走了两三步,见鬼一般脸色突然难看,另一人绷紧神经,一派正经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对她拱手,大喝——
“主子!幸不辱命!”
宋知熹不明所以,一个还没盖牢的布包就猝不及防塞进了她的手里!
几乎是同时,身后一抹黑黢黢的影子渐渐拉长,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身前。
宋知熹的心咯噔一跳。
她越看越觉得手中这东西烫手,滚烫的心熊熊燃烧,热得都烧到了脸上。本就没消的酡红更深了。眼下需要赶紧撇清关系,她颇为恼怒,还是故作正派地闷声道,“二位仁兄是不知晓诬告反坐之罪?你们这是刻意栽赃啊——”
一只手从身后掐住她的脖子向前推去,直接把掌下人抵在墙上使人强行面壁。
妥妥的擒拿之术!
额头抵在壁沿,宋知熹骂了一句,没等攥出袖子里藏的防身用的指虎,那人随即把她翻了个身。
她得以正视眼前,一副银狐面具近在咫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