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穿插在望璋宴后半场的推送来往,时隔几月,现今回想起来犹历历在目。
“但闻君声,潇潇而笑。”不过是一句戏说,怎料他却当真了。
孙漕收拾好心情再度跋涉。只是他心里清楚,这一遭跋涉,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终点。
也不会再是双双的奔赴。
一旦离去,此行必走水路。离开临清赴往西郊的路上春雷闷响,挥出的一道道短雷将落不落在他头顶上方盘桓。
四下无人摆渡,只有一只老破孤舟停泊在湖边浅滩,孙漕低压眼尾。
罢了,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他停了良久,待缓和了某种紧张境况下身体本能的僵硬,他才抬步,终是步伐从容。
等到孤船行至湖面中央,衮衮乌云拖泥带水后终于聚拢,滂沱大雨扑面而来。他乜斜一笑,只道是天公惯会落井下石,恰捡此时与他布施。
有一叶半旧的小舟从对面泛来,悠哉悠哉的韵调在疾疾的雷雨下分外扎眼,端是它过稳的速度,便可见这船控得极好。
孙漕哪有心情感叹什么控船的技艺,对面船头那人看不清面目,船却有意无意地向他所在的方向挨近,孙漕尚不作任何反应。
氤氲水汽的遮掩里,谁也看不分明谁,紧接着,于二船擦过时分,那人却陡然挥开蓑笠与他刀锋相向,暴戾恣睢的气息里一桩黑路买凶的交易昭然若揭。
“孙氏祺之,于离途泛湖中偶遇雷暴狂雨,惊悸而死。”
那人的语气正式得可怕。
听闻有一种凶徒,取人性命之前还要走流程般地确认该人身份,在动手前交代一句死因。
而他听着这个冰冷的声音,堂而皇之地就给他的生命下了一个结论,心中生怒。
孙漕一招“四两拨千斤”最多避开两招,怎么敌得过汹涌而来的蓄意击杀,那刀面冷利,斜插入腹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他吃痛喊出声,尽管已经提前做足了提防,却还是低估了那厢与他同为文士之人的残虐,生死一线之际,恨意轰然冲向颅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再一睁开,登时目眦欲裂。
李淙!堂堂高门望族寡廉鲜耻之辈,欺世盗名之下生杀予夺,无所不用其极!究竟何来的脸面踏入宫銮封侯拜相!
恨意从牙关锉出,由不得看顾那满臂汩汩冒血的伤口,他摇摇欲坠,蛮力拽过凶徒与人齐齐栽入了湖水中。
冷水即刻上泛补充,任由雨水匆匆冲洗肮脏。
午后雨霁,青山明朗空灵,天光澄澄地泻下。
悠悠绿萝影,下拂波纹破。
……
“爷爷,爷爷呀~”
孩童的声音哀哀,十分惹人生怜。
一个孩童被一长者携带着慢慢行路,小童个子矮,长者牵着他那只正攥着一串糖葫芦的手,他便只能望着自己手里高举的糖葫芦咽咽口水。
小童扁扁嘴,一边又捻着嗓子叫爷爷。
爷爷牵着他,他牵挂糖葫芦。
近年来,朝中案验未明中又屡兴大狱,一番刮骨疗毒去腐生肌的姿态,实在做得太过明显,也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很多稳立朝中的贤老们架不住折腾,也诌了理由去暂避风头。
但章老却不是。
孩童昂起下巴望着赏景也能走神的爷爷,偷偷狡黠一笑。爷爷常夸他聪明,他当然知道,他这个亲祖父,虽然总是一副爱看别人掐架倒霉的乐呵呵的自在神态,但是呀,他可半点也不糊涂哩。
虽然已经致仕两年,但铁了心含饴弄孙,推脱一切提携走访的当朝前任右相之尊章炳元,对远在盛京城的政事形势依旧洞若观火。
“啊呀——爷爷、爷爷!”
章老眉心一跳,沉稳持重的脸容上也跟着划出一道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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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华天地,玉漏莫相催。
负责夜里更直的巡吏不禁夜,一方州府间,数阊门夜市最为繁盛。
收留了孙漕五六日的恩者无意中对他的几句提点,叫他整整在客房僵坐了两日滴米未进。
迫于京都形态,时下文客秉笔畏缩,他冲破委婉之风旁征博引、针砭时弊,拜别恩者后,立即以一篇笔锋纯熟的《枕惊鸿》吸引了公案前眼明心亮者的注目,同时,也成了他如今得以过府拜教的敲门砖。
毕竟是政史,为了避开明面上过议的闲话,他得先投牒自举,而此番出门,又一次地,接受了长者对他在几日内见解进益的咄咄考究。
他出门时,夜市繁盛,尚可提灯照彻不夜天。
再度离开的时候,楼城上十步一岗的岗哨,已经按例一迭迭敲响了象征宵禁的钲鼔。
他钝钝回过头。
那鼓声由远及近叠在一起,就这样模糊了音色,和着金石编钟一记接一记,衔接了某个遥远的仓皇的回眸。
“乌骓马,千金裘,招徕入梦堪行酒。”
“枕戈不觉黄沙烫。”
鼓震声起,笙箫协奏,仕女低垂着臻首款步走出。对赋中构造出星火漫天、夜如破昼,他们在滨水以东,眼见草莽将士们戎马倥偬。
琵琶滑奏,竖琴振弓,繁复的乐章叩击麻木的神经。
饶是他今日束起玉冠,论起正事来显得更容光焕发,但到底,躲不过常年浸润世故的长者的细致推敲。
适才,府中主人在书房里与他策论交谈时,看出他心中存有症结,虽心知人艰不拆,却又不忍心看他刻意为难自己,事罢还是清嘱道——
“你年岁还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年轻人,切勿毁身自误。”
夜风吹起他松劲的衣袍。他微微颔首提起手中灯笼,抽出风屏,任风把烛火一瞬间扑熄。
耳中金石乐章之音,戛然终止。
一股踏实的落地感让他倍感安心。
也是成功扯了个了断。
夜深易冷,他走得更快了。
但更兴许是他不愿意承认,百千家似围棋局一般散落在城街坊道内,而万家灯火,独独没有一盏灯留存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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