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贾老爷贾风才将旧事回忆到一半的时候,脆生生的杯盖搁盏声就已经断断续续地在厢阁里起落。
在座大都是板正的商人,对所谓君子旧交也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更何况主人公都是典型的文人仕子,与他们这些人到底不在一条道上,很多细节情绪并不相通,也不能完全体会到位。
于某些人看来,反正君子之交淡如水,商人一饷聚飞蚊嘛,既然早就接受了这个被世人安插的设定,那就没必要再装作如何有雅趣如何品味清隽。
唯有上座的贾风一贯保持住他平铺直叙的水准,难得他这么投入,刚要下意识清个嗓子,这才注意到周遭隐约的骚动,气得他用力拍了拍椅子的扶手。
一个个的,当在听说书呢?还讲不讲道理了?
他双眼逡巡——还有那个女孩子,怎么也跟着走神了?
但还是有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分析的人,发问:“所以,那个小字唤“祺之”的郎君,竟是孙漕?”
京官太史令孙漕?!
适才还心不在焉的众人,听见了这个名字立马倒抽一口冷气。
贾风点头,荣升内部抽丝剥茧,查到确实是孙漕所为。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没有拿到任何可以呈堂供证的把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倒不是说眼下太史令权势多么炙手可热,就拿前段时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孙喻舟遇刺、毒发一案,在孙氏牵动下草草收场,明明细究起来端倪百出,可是大理寺乃至陛下都没再有什么表示,这般默许的姿态,着实叫人不得不对孙氏胆寒。
宋知熹忖度片刻,抬眼便对上了贾风的目光,那眼神一言难尽,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她与那档子事的牵扯。
然而宋知熹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心虚,她卖力矜持,端正地支起疲累的脖颈,想要落落大方地迎眸而上,尊敬的同时能不丢气节,临时却又觉得这样好像太孩子气,所以还是笑了笑不说话。
贾风合上那本账衣裹成的书册,看着众人道,“此记皆从实录写。老太爷曾官拜三品翰林学士,与关内侯有故旧,所以知道事情始末。”
“多年前,临清有个大户人家往荣升的一处分号里兑银,又花重金向我们请了一批押镖的队伍。而这户人家……”
在旁人叹息的间隙,宋知熹听见,自己的声音与贾风的声音渐渐重合在一起。
“应是柴氏无疑了。”
他孙太史,从区区一员仕子晋升为了可以在内廷行走的王公大臣。站到如今这个位置,艰辛自不待言,可真正也没有多少人,敢称一声自己从未折损过最初的清正。
浸润在世故又练达的政谋官场,一旦从汲汲营营的利好中食髓知味,就很容易在宽宥自己错处的时候一再自降底线。
倘若一个人为了成全自己的一番私念,果决地逼死世上清白人,既是这样,福一方黎庶又能有何指望。
宋知熹心忧,如今这个年过半百的孙漕,怕是已经不能再与昔日那个卓卓郎君同日而语了。
宋知熹多少也知道了他们眼下的麻烦所在,一语点明道,“恐怕他早已知道荣升已故的堂主与关内侯有过旧交,而这一点,正好触碰到了他心头的顽疾。所以,在荣升博得了一方印鉴的时候,想来他已经在未雨绸缪了。”
贾风又懊又恨,“而这一切,待我们今日才察觉到的时候,恐怕不好应对啊。”
打探过前情的掌事先生一脸为难,对宋知熹点头补充,“他这招栽赃,我们除了已经派人去搜集证据自证清白外,短时间内几乎无从抽身。”
原来,那批刚被卸下的货物是兽金碳,因为品种甚优货源稀少,向来由皇室宫廷大肆收贡。直到要入镖仓,伙计点验的时候才发现不妥,满沓预验单子上,压根不存在这批货碳!
原本要进贡朝中的贡品丢失,朝廷尚未声张可并不代表没有察觉啊,从宫人布下暗哨这一点,就可窥得一斑。万一宫中彻查,发现本来由柳州的漕商进贡的贡品,几经辗转竟然揣在了荣升怀里,他们这些人啊——万死难辞其咎啊……
贾风闭目沉思。屋子里的对话众人的对话清楚地落在他的心目里。
“他持有一方印鉴,印鉴经手流转是不会记录的,除了收受印鉴的双方,没有人不知道印鉴分别在哪些东家手里,这向来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万一成功嫁祸给我们荣升,以后整座库房怕不是要交待在他的手里。”有人说。
宋知熹嫌弃地蹙眉,“荣升是个香饽饽没错,可想要一次性薅足羊毛,这吃相委实难看了些。”
贾风略微偏头,见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挪到了墙边,眼睛一眯看清了,腹诽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看黄历。
只见她在老黄历前负手,目光按图索骥一样查找什么,紧接着,抬起来的手指最终停在某一行,她一字一句念道,“朱雀值神,馀事勿取。”
这一幕,看得贾风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说之前他辣手摧宝枝不太吉利,那么她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实则为在场所有人心里的不安打了个圆场。
“砥砺前行,”宋知熹转过身来将手翻覆,凭空往下轻轻一压,“低调做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忍不住直起了身子。
就要清算了吗?
投向贾风的目光紧张又激动又不乏犹疑,仿佛在询问——
贾老爷,你认为呢?
“如果说现在清算都太不合算的话,那么等到明日京城的荣升陷入了不义,我这一条老命,折在这里算了。”
各位东家或者是因为东家不在京,而暂代自家东家的亲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贾风身边的长随是这几日才随贾风回京的,并不认识宋知熹,只知道她是朝臣门第中的大小姐,父亲在朝,京官身份并不普通。但就凭方才一段时间,她举手投足间款款有礼,根本不掺杂那种官家子弟自说自话,不容其他人与其意见相左的豪横底气,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位姑娘为人挺低调,更难得还是个讲理的。
但宋知熹只是先前随口插了几句话,紧接着又因为如水投石,参与商讨的人实在不少,加上与其他人相比她的份额实在稀薄,资历又浅,从入座到眼下,也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侧目。
任谁做出这样大一个手笔,说他没有半分顾虑是不可能的,堂堂奉常属官太史令亦是如此。“变被动为主动”这一大胆的想法让贾风既忐忑却又正中下怀,经过忖度,一干人都觉得要想把荣升摘干净,无论如何都得让始作俑者自己先跳出来。
当贾风决定不显山显水地把事往大里挑,将安排吩咐下去的时候,阳光渐渐熹微。
商贾们陆陆续续将要离开,贾风亲自起身相送。宋知熹出了房间,才觉得自己被盘香熏得有点气闷,估摸算起时间,盘锦大约已经回了府院等她,不急于一时,便在楼外吹风清醒了片刻。
怎料将要走的时候就有人连唤“小东家”,她一个岔神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喊她啊,回头便见是贾风常常带在身边的那个长随。
长随叫她随他从另一条道出去,路上对她说这是贾风的意思,又告诉她,考虑到她是女子多有不便,这条道专供信使往来,行走的人少些,叫她放心,既能保全她的清名,也省了被外面多事的闲人看见的麻烦。
宋知熹听后不由得面带感激,却也是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她偏头看向长随,问贾风还有没有其他要嘱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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