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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问候(1 / 1)

泱泱千百年光阴,于她而言好像就在昨日。玉案上刻了浮雕的墨锭,纪哥哥雨天洇湿了的睫毛……都清晰得纤毫可见。

纪靖阳倒下的那一刻,宋知熹眼前黢黑,整个人失去重心,一下子跌坐在地。

兽金碳熊熊燃烧,喷灼出的热浪与突然炸响的爆裂声,无不在提醒着她过去与现实的泾渭分明。

感念、自惭、不忍……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她整个过程眼泪簌簌就没停过,直到眼眶干涩了,人又变得了无生气。

以至于连皂靴踩踏在石子路上的动静她都没有听见。

那步风透出来的焦虑与刻意毫不掩饰,不过几息之间似有铁器互相碰撞,门锁“铮”的一声被砍掉在地。

宋知熹浑身一僵,一个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她赶紧撑住门框站起来,顺势往前横扑,登时两片门就被踹得垮翻在了墙边。

二人四目相对,时隔多月再次相见,周绪呈嘴边噙了笑。

“好了,出来了。”

荣升库房兴许是刷过防火涂料,墙面用三合土打造,四角是清一色的封火檐,除了窗子和个别房梁有大面积损坏,火势稍减后,眼下多是碳火烧剩的残渣,看起来算不得有多么惨烈。

那火耍了场颇为短暂的威风,如今倒是偃旗息鼓得分外干脆。

然而火势将熄,温热不见丝毫减少,却暖不透她此刻惨白的脸色。

他瞥扫了一眼她身后屋内的情状,近身朝她走来,叹了一口气。

“如此不惜命,你是闹哪样?”

他的言语温存轻软,一双眼睛湛然生辉,正气凛然的瞳孔里映照出她的惨状情形,只会叫她更难受、更自惭形秽、更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她禁不住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无关他从进来伊始,目光里掺杂的某种让人辨别不清的情绪,而是出于她自己不清白的心。

自己的反常连她自己都觉得说不通,更何况周绪呈年纪轻轻擢任大理寺卿,英拔风姿誉满京城,站在那里微微颔首,一个窥探的眼神就能把人烫穿个窟窿,宋知熹的状态又怎么瞒得过他?

在那人不太明确的属意下,宋知熹不欲拖沓,先一步跨出了门槛,一脚踏过之时,便好像感受到了两个天地。屋外松风阵阵,味色比屋内的兽金碳更作真实自然,隔院灯火熠熠壮观,几经周折漏映在她的鼻梁上,顺着轮廓漏进她贴身的衣领,折射出一层薄薄新起的细汗。

然而周绪呈并没有让她这种状态持续太久,他用眸光跟随着宋知熹负手转身,在宋知熹几欲向外再走几步时,一句端方有礼的问候直接让她破防到汗毛战栗。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

当圆滑小意撕开伪装,变作不可深究的肃穆沉沉,那人忽作沉寂的音色,勘破她此刻所有的狼狈与慌乱。

宋知熹深吸一口气,竭力想要平缓地呼出来,反而因为刻意控制弄得上半身都在颤抖。

被一眼戳穿的泄气,对诘问气息的无措……种种情绪在那一瞬间根本没来得及出现在她的意识里,即便两人有过浓情蜜意一场的荒唐戏码,她,或许还是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可怕。

敏锐得可怕。

就算是寻常旧友,乍然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又听起来十分不着边际的话,难免不明就里,可是宋知熹心里门清:这句话,问的不是宋知熹,而是问给眼下她这位——神思清明的——祝明宴听的。

她没办法因为一句语焉不详的发问,揣测出这位国公世子到底是信了所谓怪力乱神,还是存心试探。她以为按照以往的性情,自己会半开玩笑似地给出些迷蒙反应试图蒙混过去。

可是,她慢慢发觉,自己根本没有装点脸上表情的。

哪怕是一点儿,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给不了回答了,甚至也没有回应的动作,就这么立在门边,默默感受着自己的肩颈,在接连到来的心理冲击下变得越来越松弛的疲惫感觉。

在族亲长辈宠溺又戏谑的口吻中,那个擅长逞嘴皮子上功夫的“阿宴”,头一回,呈现出了落寞的、行将枯萎的迹象。

暮夜完全笼罩下来的时候,不远处,荣升的会客堂却还没有闲下,里里外外已经站了不少人。

仆役在这座府院外快步穿行,顶着一群公署官差藏锋般的注视,将能燃的灯火全部重新换上了新烛,一时间灯火通明,显然是为屋内主客做好了一副要紧促长谈的准备。

早在贾风听见宋姑娘脑袋受创的惊闻后,他就急忙要人带路去亲自看看情况,万万没料到那个时候,大理寺的大人会亲自过堂。猜想竟能劳大理寺出动,事情一定是惊动了上面,进度快得足以惊出他一身冷汗,但即使惴惴不安,他也不敢慢待,只能硬着头皮抽身应对。

虽然来人不是最上头的长官大理寺卿,但面对堂堂大理寺丞,一种久居上位才能沉淀出的周身肃杀官威,哪怕他作为府主坐在对面,在凝滞的氛围里已经自动占据了下风。

想必是因为事发突然供证不足,他们并没有直接抄府拿人,而是出示文书后选择过堂查问,

但在荣升上下看来,这和问狱提审其实没什么两样。

……

一身影从城门口的方向纵马而来。

京城值卫最是严苛,宵禁时刻城门关闭,生人勿近,大多数普通官员都只能在就近的客栈落脚,等待明日入京。按理说能在城门早已关闭的这个时辰入京,

要么身负要令,亟待述职,要么是高门权贵。

然而侍从萧策仅是出示令牌,也能仰仗世子威风,无人敢刻意为难。

年前恰好赶上周老夫人寿辰,侍从萧策跟随世子回端阳郡给老夫人祝寿,又正值年关省亲,大理寺卿奉恩休沐,老夫人央他留下来,世子从善如流便也没急着回程。

直到几天前,世子接到传诏的密函,当即决定先行回京,留下他们一众随从安顿好其他事宜,再行跟上。

当时在端阳,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让萧策这个近身侍卫有些惶惶不安。

国公世子每每回府一趟,少不了有宴请名帖递送进来,更有世家携亲带眷前来上访,与国公府上的女眷攀亲闲聊。七拐八拐地将话题岔到他身上也就罢了,那些夫人们似才开了心窍一般,走动了几十年才发现国公府的景致造工分外迷人,特别喜欢携带自家女眷在府中走动一二。

周绪呈虽不胜其扰,却也不欲扫了老夫人的兴。他公务系于一身,如此,又渐渐与他们养成一个心照不宣的习惯,即便是出门短居也少不了要捎带几份公文案牍,恰以公事为由搪塞一席不相干的叨请。

萧策不是个会来事的人,怪就怪在他这双手,太会挑。

还记得当初大理寺刚接手柴氏女行刺一案时,抽丝剥茧后,世子将目光游移到了宋御史之女身上,吩咐手下差役对此女做过一次调查。

世子没有特意嘱托,他回到署衙便自主挑选了卷宗,不经意间,发现某册封卷压在案底有一段时日了,可见是没有得到书案主人的重视,出于谨慎周全,他还是将它抽了出来打包送进了锁箱。

他哪里知道,世子此次回府竟一反常态,主动向亲长过问起了庚帖。

彼时,周绪呈在书房瞥见那本封卷,想起来这就是之前与宋知熹才有交集时,下面的人依据调查呈上来的一份简书。

周绪呈既然存了对她了解一番的心思,他也乐得品读一二。呈上来的简书虽然不至于精细到起居注,但在略显粗糙的记录里巡睃半晌,仍是叫他眉梢动了动。

萧策清楚地记得,那日整整一个午后,书房都没有一点动静,直到一个仆从替国公夫人来传晚膳时,才听他出声回应,音色寡淡。

不过国公府大办寿辰几日后,世子也恢复谈笑,一如往常。

于萧策看来,世子虽然肃穆的时候十分严苛,令人不敢造次,但他性情开怀从来不吝言笑,若不是能常年跟在他身边共事,学到了几分敏锐,他也不至于将这种细微不妙的情绪变化记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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