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熹是依靠类似于老马识途的本能,才迟迟回到宋府的。
才目睹完人家库房被烧,就这么单枪匹马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委实不像个好人的做派,然而她精神恙恙,甚至有些不堪,待菁娘不顾俩丫鬟的阻拦满脸忧心地闯进来时,就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多躺了一天,次日清晨,宋知熹在床榻上闭着眼睛,心态渐续回笼。丫鬟进来叫早,她才睁眼,发现枕边躺了一块荔枝纹色的荷包。
她那晚回得晚,之后睡得又沉,不知道这个物件是几时就在的。指尖摩梭着细软的纹路,她记起来,这还是今年元旦时,宫中分赏给所有能于内廷行走的王公大臣的八宝荷包,供年初三日的早朝上悬于衣带前,权作吉祥。
官造出手,定非凡品,端看精致的样式,就是小姑娘家一贯喜欢的新鲜物件,盲猜也是宋渊让人留给她的。
温柔来得猝不及防,祝明宴呆滞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收拢,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入袖笼。
午膳用得早,也用得很安静,席间菁娘换上公筷给她夹菜,她扒着白饭吃,筷箸交搭的声音轻轻地荡来荡去。
停午的时候,日头正高,舅母带着好些男丁过来了一趟,一层一层的箱笼被架上侧院几辆通往巷口的马车上,仆役搬得卖力,紧实的肌肉筋脉贲张。
她就站在不远处,舅母将她带开,散着步同她说话,杨家的老夫人年事渐高,时常念叨远在京城的几个孩子,相爷让她正好回婆母家省亲,顺道带着她和表姐棠儿,全了老人家一番惦念。
过几日相爷得空,便会来送她们启程。
柳儿抽条的纤枝悠悠晃摆,生出的淡淡青白惹人凝睇,南北通透的回廊里新风照拂,她慢慢地走着,眼里却好像装不下任何风景。
她的脚步不停,步子越迈越宽,几近跑了起来,心跳在抑制不住地加快。
“小姐!”
缀在旁边的丫鬟一一落在身后,任由呼唤的声音在脑海里变得越来越刺耳,她秉住急促的呼吸,穿堂过院,终于在菁娘惊愕的目光前落定。
“爹呢?”
说话人的声音轻轻的,很小心。菁娘收拾绣面料子的手腕微微一动,又重新放了回去。
“我父亲呢。”再一句,宋知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菁娘垂下飘忽不明的眸子,缓声回答,“姑娘说什么呢,宋大人当然在署衙当值了。”
然而这等解释并没有宽慰到她,府里人拙劣的遮掩已经给她提供了印证。
杨家往代经商,近些年才歇下来钻研起书香文道,杨老太爷过世得早,但老夫人精神矍铄,风采依旧,一把手攥着家中管事权,非但养出了个官居相位的长子,还能凭借毒辣的眼光,一举之力将杨家在当地挣得不小的名望。
儿媳妯娌间就没有不服她的,但这位老夫人的脾气可以说来就来,对不服教的泼皮子孙最是眼不见为净。
惦念她这个曾给她惹过不少麻烦的外孙女,怎么都让宋知熹觉得不太真实。
预感同时告诉她,就凭那几个仆役的身材力气,换上一身行头就能应聘护卫,像极了寻常人家出门负责马车护送的打手。
男人坚实的步伐稳稳传来,宋知熹支起耳朵,连忙回身看去,回应她的却不是宋渊。
“你父亲已经自请进了诏狱。你,休要再自行闹腾!”杨居山眉锋高攒,看着她道,“让他安心,他才好全心应对。”
舅母唐寰从后面小跑过来,啊呀喊了一嗓子,“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吗?知熹打小失了母亲,你妹妹还在时都舍不得骂她,你又怎能说出如此重话!”
杨居山心里叫冤,他平日说话就这个语调,就连喊杨棠的时候也没差,都不见她像这样发急。
但转念一想,作为一个小姑娘,母亲不在,如今父亲又蒙难,实在不该打击太过,他清减了声音,知道外甥女是个明理的,但也随了她爹有几分执拗,不告诉她她反而会自作主张,起主意去四处探问,索性,就将那日事情的始末言简意赅地讲了出去。
昨日早朝,御史台一鼓作气弹劾文史院贪墨,能进文史院的京官都至少是二甲进士出身,背后的姻亲关系和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只要不是犯了皇帝的忌讳,难免会通同一气。
御史台劲战辩驳,直指端倪,引得圣上重视,下令封查文史院,就在御史台占尽上风后春风得意之时,一直缄默的奉常属官太史令孙漕又一步出列,提起几日前就应该到贡国库的一批兽金碳,吸引了圣上垂目。
谁料他下一句,便公然举报监察御史宋渊自恃重臣显贵,倚仗皇帝垂青,与京城荣升票号权钱交易往来,私下结营倒卖贡品,败坏官德,如若属实应当彻查严惩,否则引人效仿后患无穷!
一番不急不躁的义正言辞,配上条理通顺的实情推断,言之凿凿,引起满朝一片哗然。
监察御史当即点出孙漕所言实属构陷,但又无法明确地割离出自己行为与孙太史一番判断的联系,竟也难以佐证自明。
御史立于六部直属圣上调令,尽管因为不避讳弹劾,少不了得罪人,但又不是黄毛小儿,明里暗里较劲也还有个底线,宋渊为官多年从未受过这般辱没,以一句“不敢自诩小节无亏,但坦称大节无损”,传达出宁愿殉节的气派,当众就自拆官衔腰封,向圣上自请关押诏狱,任陛下受检,坐等一个公道!
朝臣都知道宋御史性情耿严,最容不下侮辱,眼下做得这般决绝,尽管震惊但也在意料之中。
兴许聪明点的人能才看得出来,这是做给皇帝看的。
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皇帝都露出了无言以对的表情,对宋渊道了句“还没说要把你怎样,自己就先为难自己了”,虽语焉不详,未再表态,但可见是任由他去了,当即又虎脸下令彻查,不得耽搁。
胆敢伸手伸到皇帝口袋里掏东西,这次一批碳火,保不齐下次就是什么了,皇帝早就有意要查,而宋渊这么一番大动作,正好给皇帝造了一个大肆盘查越权结党的、理所应当的台阶,顺着走就行了,省力又省口舌。
见宋知熹干巴巴地杵着,像极了被吓懵了的样子,杨居山说完便心生一丝悔意,朝堂深水非时务者不能懂,怎么能讲给一个姑娘家,倒弄得他像没有成见,故意吓唬人了。
伴着自己夫人的惊呼声,他发现宋知熹竟然要跑,结果几个丫鬟杵在那儿一副见怪不怪,一脸平静好像事不关己的呆蠢模样,杨居山才想起来这是在御史府上不是丞相府上,眉毛怒竖眼睛一瞪,忙对仆从提醒道,“拦住她!”
“拦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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