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襄双眼锁住他,谅他不敢靠近,便朝他走近了两步,将这幅惨烈又无措的表情看得更清晰了些。
“一人事一人毕,李淙之死我尚且不问你,你再恨李淙,却不至于连我亲眷也下此毒手。”柴襄盯住他,“所以,我是得罪了你,是么。”
柴襄言语猜测,语气却自带某种不容置喙的坚定,他一语点明道破暗机,重重遭遇并没有折冲他半分敏锐。孙漕望着这人,心中升起极度的不忍:琢玉如君,这种醇澈的聪慧原本不该残忍地用到这步境地之中。
他很清楚他在问他原因,可他却难以再度开口,懵懂的心迹眼下只剩下羞耻与难堪。
就在他几度犹豫之下,柴襄转身,往外出离几步,夜辉流转在他笔直的躯体上,华晕向四周弥散。往他的方向看去,一棵短小的挺松不合群,却极为精悍,孤寡地寄生于嶙峋怪石边,再往后面,便是没有通路的百丈悬崖。
孙漕大呼一声,巨大的恐惧感摧枯拉朽地向他袭来,唯恐柴襄一走了之就再也不见,孙漕踉跄奔跑几步却跌倒在地,爬起来之时,身体整个前倾,他失声道——
“为官十几载,我越来越不认识自己,追名逐利的好胜心将我变得面目全非,我十分惧怕乃至最忌讳被人落下把柄,任何意料之外的闪失都可能导致我被政敌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为了自保官位,卯足劲去规避最坏的后果,所以,其间我败坏仁义、枉悖了人伦!我自负至极!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身后的哀恸混和了重物磕地的闷声,柴襄的睫羽细微一动,脸上却再没有丝毫温度。
“柴襄,求你停一停……”
“我承认了,犯下如此错事,是我为了自保官途,也是为了离别前夜被识破被拒绝,自尊被打压后自己那一点不甘的隐晦的私心——我糊涂!我糊涂啊!”
孙漕字句血腔,额头上磕出了青紫一片,他看着柴襄钝钝回头,知道他绝不是被他的恳求触动。此话说完他低下颈柱,甚至都不敢去看柴襄的反应,任由余颤让自己的四肢微微抽动。
柴襄被迫回忆起了某个场景,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他认真地看向这个颓丧的男人,闭了闭眼,别开头,难得流露出与愠恨无关的其他情绪。
“你若仔细回味那晚我说的话,便知道,我其实并无羞辱你的意思。”
无奈的叹惘将他的声音衬得温和下来,孙漕却没法回答,因为这确实是他自己的过失:他当时哪里敢去回味?只顾拼了命地逃走、逃避,把所有痛楚囫囵咽下,他甚至都没法归罪或者是迁怒于谁,以至于这些败落的心迹没有得到适当的排遣,一日日将他的理智与良知蚕食鲸吞。
孙漕用力张望他,遏制不住的思念像毒药一般浸过他四肢百骸,但罪孽的污渍催生出来卑微,他从始至终都不敢朝他靠近,他又怎么好能碰触他哪怕是一片握不住的衣角。
“一切都因我而起,倘若在最开始我没有路过临清,没有插足望璋文宴,就不会给你们搅局,你也根本不会遇见我这样一个佞人……我亏欠你太多,可却再也挽救不了!我好恨呐……”
“我以为只要我被执行斩立决,你一定会来看我人头落地,殊不知,我是抱着根本不会实现的念想苟存于世,而偌大尘世,早已剩我一个。这十几年来我心如火煎。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一直想等你来,期待你能亲手了结我。”
“柴襄,对不起……我本罪该万死,死无葬身之地。”悲戚的沉重压得孙漕抬不起眼皮,他双手笼面。丧亲之痛,非亲身经历不能有,他也曾亲身体验过。
他并非对那些死去的人没有悲悯,一个长期对自己的安危耿耿于怀的人,被名利的蝇营狗苟蒙蔽了心,面皮上永远都是薄情寡义。只是当夜里万籁俱寂时,对生命的叹惋还是来得太迟,一阵一阵的抽搐痛得他更加难以呼吸。
“是吗。”柴襄忽道。
他轻飘飘的一句,声音不大,配上一副出奇平静的态度,落入孙漕的耳中,像是在提醒:你无从证明。
孙漕撤下双手,悲痛欲绝的话语一瞬间被浇熄了火,他抬头,望向他的目光茫然又失神。在一种茫茫无依的感觉里,视线里的那道身影虚化,在彻底消失之前,又腾空显现于几丈之外。
预感来得那样强烈,那人朝他伸出手,眼里细碎笑意,在温柔的注视下湛然生辉。骨节分明的手指曲展开来——
孙漕错愕,浑身的毛孔猝然张开。此情此景,仿佛跨越过大半个光阴与一个画面重合,如同他当年深陷构陷后,在老庄子上垂死病榻,历经数日挣扎之时,在梦中恍惚回到了望璋宴散场的那天,这人一席鹤氅从勋贵子弟的簇拥中抽身而来,匀停分明的手指,在他呆滞的眼前缓缓张开、毫无保留地张开……
只是这一次,他的轮廓再也不复清晰,只剩下朦胧模糊的剪影,月白色的袍裾在空中拢住了清疏的夜风,而他的下方,是百丈悬崖。
那双泠然的眼睛温和四溢,注视着他,像在无声地说:那么,你来。
跟我来。
孙漕却笑了。
但凡面对柴襄,他片刻就能会意,他抬袖擦干了挂在脸上的泪痕,单手撑地,站起来,稳稳地拾步,朝着月白光影走去。
渐渐地,不满足于慢步,他小跑起来,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进眼里,柴襄笑意不减,那只伸来的手没有丝毫动摇。随着宵重更深,零星光点在他身后凝成一片璀璨的星斗佐伴,像为他即将消散的魂魄助行。光亮布施在夜空中熠熠生辉,将山顶的夜色染得壮丽昂藏,孙漕昂首回泪,觉得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知道,他终于可以不顾一切朝他奔去,朝他靠近——
在这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线光景里,他很想告诉他:
既然那一次,我甘愿交付于你。
这一次,也会是一样的。
我不作多想,就能伸手回应。
他蹬在断崖上用力前跃,跃起,伸指握空了那只虚影中的手,那只没有实质的、双方都知道本来就不可能抓住的手。茫影将要消散殆尽,朦胧得早就看不清神情,形体的光影崩裂四溢开来,孙漕突然鼓起勇气,伸开长臂,将最后那团虚光拢罩在了怀里。
原来我半生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周遭人对我的仰望而已,我慌忙把自己套进所有桎梏所有沉枷,最终发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的忏悔,我的赴死,不敢奢求你能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宽慰,只望能不灭你通身的明昌。
你不必不信我,不必试探我的诚意。
我愿永生追随于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永生追随你而去。
望璋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