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熹不会真敢这么快就暴露自己,她方才出示身份,也会用手指挡住玉牌上的篆字,只是用这个名副其实的死物唬一唬人而已。
眼下虽误打误撞解决了麻烦,但此地不宜久留,她佯装不屑扔下一句“我们走”,就和盘珠两人款步离开客栈,徒留里面一席无干人等徐徐揣测她的身份。
盘珠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误事,不断为自己的鲁莽自责,一路上垂着头都不敢说话。走出驿站,宋知熹捂住腰眼低低“嘶”了一声,只因方才那一踹下了猛力,不小心牵动到腰伤,盘珠惊慌搀住她,心想莫不是之前被追捕的时候,金吾卫对姑娘动粗了?
宋知熹扶住腰无奈一笑:“这下好了,两个病秧子上路,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
客栈一楼的厅堂,王荣吃了份冷羹心情不佳,叫伙计端来陈年老酒解馋,还没嘬上两口,后脑勺被一股力往前一推,整张脸就怼到了海碗里,这次他还没来得及骂娘,突然就被人反扭胳膊摁在桌上。
他挣扎了下,侧脸压在桌上动弹不得,以为又是哪个没眼色的冤家胆大包天,竟敢找来打手对付他,咬牙警告道,“荣爷我可是公勋贵戚!小兔羔子掂量掂量,赶紧把爷放开!”
“你算哪门子的勋戚。”
鄙薄冷败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王荣哆嗦一下,脊背上爬起一阵鸡皮疙瘩,冰凉的剑鞘贴在脸上,他艰难将头再扭开一点,以极狼狈的姿势终于看清了人。
来人皆肃服绶带,牌印挂身,将半大个厅堂清得一干二净,王荣心里咯噔一下。
京城来的?
荀遇将掌下力道减轻,王荣心中一松准备起身,谁知另一只手就接了上来,力气还更加蛮横,像终于明白了事态严重性,王荣躺尸一样不敢动弹。
荀遇冷呵一声,“听人来报,方才你与一女眷互起龃龉,那人独对你出示了身份。她是什么来头,你如实道来!”
王荣短暂发愣,压在他脖子上的掌用力一摁,发威附和:“说!”
“是、是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还亮出章牌弹压于我,还好荣爷我反应快,知道她不能惹能屈能伸及时收手……”
“你可看清?!”像是为了确认什么,荀遇眉心紧蹙,视线中的王荣噎了一下,回答说:“那女婢拦得太快,倒是没看清。”
说时迟那时快,脸上的刀鞘惊悚一震,一柄寒刀擦着王荣的睫毛抽出,近得他清楚照见自己惊惧的双眼,剑芒危转向下擦出破空风响,王荣瞳孔炸裂:“啊啊啊官爷饶命千万别废了我啊!小民没有说谎!是真没看到呀!”
就在这个差点就剑拔弩张之时,卫使传来线报,城关处发现有可疑踪迹,荀遇瞟了王荣一眼,扬手招呼众金吾卫随他走人,等到金吾卫全部走得无影无踪,缩在门口的弟兄们才敢挪进来给王荣压惊。
其中有人好奇问他:“哦?你真没看到她的身份吗?”
“哼,她那是吃准了我不敢拿她怎样。”
王荣没有否认,他确实没有看清,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一想到方才被那群男人打压,他咳了两声缓解尴尬,捡起丢掉的面子,仰着鼻子出气又幸灾乐祸道,“看样子啊……她并不想跟他们回去。要我说,要么是她自己离家出走,要么,就是打算和情郎私奔去了。”
几人听完却纳闷了,“你不是说没瞧清吗,怎么好像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还没看明白?不是说皇宫丢了位公主么,看这些野蛮人着急的样子,还有那个对爷颐指气使,说话又鬼鬼祟祟的婢女。”说到这茬,王荣不禁想起城门处张悬的通榜,那失踪的公主画得貌若天仙,号称“主谋”的逃犯画得虽不至于难看,但在前者的比对之下还真叫人留不住印象。
不待再次比较,王荣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双腿叠架脚尖抖甩不停,仰头用鼻孔看人,“爷我盲猜,那人便是公主没错了。”
一队人马在城关之处一无所获,在直通城外的拱桥上,金吾卫副使将画纸拉开,茫无头绪地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后催马追上前人,“长使,如今逮捕令与找寻公主的通榜已下达各大州府,城邑上下无不围观,如王荣那起游手好闲之辈,十有观过画榜,他若没认出,那会不会遇上的根本就不是宋女,是我们多虑了?”
不似副使脸色狐疑,荀遇冷哼一声,“你以为他不知道,发现朝廷钦犯而隐瞒不报的罪责?”
此话略一带过,副使也跟着明白过来,应是那王荣假耍滑头,他啐了一声鄙夷道,“还逞论什么公勋贵戚,一个从外面抱回来的旁支子侄,也敢仗着七拐十八弯的亲缘,自称什么勋贵?看这德行,真是败了王老将军身后哀荣。”
荀遇不置可否,圣上的耐心无人敢耗,他们须尽快缉拿嫌犯归京。
今日本来是追踪到嫌犯的最佳时机,奈何入城时徒生些许耽搁,只怪曲阜的太守心里没点数,见金吾卫到属地,竟还自作妥帖,眼巴巴地迎出来接风。金吾卫是什么人?也不怕传到圣上殿里给他治一个窃查殿卫行踪,耽误追缉,攀附逢迎之罪。
眼下暂时将人跟丢,荀遇正觉得这幅行装颇生掣肘,恰好有一个金吾卫过来斗胆进言,称这幅行头太过张扬,照这样下去,嫌犯极易闻风而逃。
“卑职与嫌犯交过手,此女虽没有武艺,但心思极其奸滑。”卫使抱拳郑重道。荀遇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金吾卫颧骨上淡淡一条伤痕,短短一日已经很难看出原形。
荀遇移开目光,心里已经有了思忖,这非是他思虑不周,因为按照原先预想,在京畿属城时他们就能将人捉拿归案,全然没想过仅仅为了一个弱质女流,会将事情磨蹭到这么久。
对眼高于顶的众殿卫而言,这分明一种羞辱,他自己也早有忿恼,只是不曾言明而已,荀遇朝人点头:“就照你说的办,是该换身行头了。”
身边的左副使压低声音问:“扮作何貌?”
荀遇犹豫了一下,他放眼长量,一个砍柴的樵人从野地经过路堤,荀遇的瞳孔渐渐收拢……
……
出离曲阜三日有余,宋知熹二人沿途经过乡壤,路边偶尔设有茶寮,腾腾蒸沸的热水绕得茶棚外雾气缭缭,棚内生有文火,将炒叶烘烤出阵阵玄味。
几棵灵芽落入杯中,遇热即刻舒活开来,宋知熹摇头慢慢吹凉,竟品出让人十分感动的味道。
她们一路上做贼一般,又是搭乘牛板车,又是寄宿老庵庙的,如今难得歇下来,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名流盛馔,不遇上匪类,就是万事大吉了。
然而在几日奔波的见闻中,宋知熹渐渐认清一个事实——她的名字不一定能被人喊全,不过但凡提及县主,“怀安”堂堂封号都比不上“潜逃”这两个字来得声名响亮。
就比如现在,旁边几个外乡人凭一壶茶水拼席,谈笑间攒齐了几日的流言。
“宋知熹?谁啊,不认识。”
“噢,你是说那位在逃的县主啊!那姑娘浑身是胆,还涉嫌拐卖公主呢!”
“听说证据确凿,就差拿人了,到时候,待审问画押的流程一走完,立马就能结案。”
宋知熹听后心中一紧,她抬眼,刚好与盘珠面面相觑,盘珠双手合十抵住眉心,轻轻道了声“万幸”,幸好姑娘提前离开了京城。
宋知熹举杯搁在鼻尖,看见茶棚的老板娘从身边走过去,“砰”一声将怀里碗碟重重放在这几人桌上,方才说话的正是茶棚的老板,冷不丁被自家娘儿们瞪了一眼,他立马止住话头,张罗其他人吃茶。
老板娘那一瞪颇有深意,京城的事情也是他们这些乡巴佬能妄议的?要是惹来不该惹的人,那可得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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