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和宝晴听母亲的话是一回事,可人非草木,两厢也都各有自己的小心思。
狄氏这个人,还是那句话,虽说心眼儿多一些爱计较一些,但与耿玮两口子都是正派人儿,别看嘴上每常说得热闹,傅老夫人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她是最上心最着急的了。
因此老夫人也知道她是个好的,虽爱与她别别劲儿,大面上也是明白的——不说别的,中馈可一直在狄氏手里攥着的,底下人若有不服,老夫人第一个站出来为狄氏撑腰。
这次的事情也一样,到底,并不是为着与狄氏争锋,一为侯爷香火,二为宝龄也是亲孙女——用狄氏的话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怎不牵挂?
因此狄氏心里也明白,不过是为着宝珠的事,对傅老夫人有些微词,但也只是背人时嘀咕两句罢了。
何况,她还有一子耿允航,行二,前头有个明晃晃的庶长兄耿允文,后头有个正在膝头承欢,很得耿玮喜爱的庶弟耿允晨···将来她航哥儿前途几何,离不开傅老夫人和大伯东昌侯,她自然知道厉害,对大房只有顺着捧着的。
而对宝龄,那就更有缘由了一因宝龄原本也算是二房的人,谁占便宜不是占,宝龄能“飞上枝头”,狄氏背地里还挺高兴的,与有荣焉;二则,宝龄若是哄得傅老夫人喜欢···允航可是她的亲哥哥!她将来如何,总要靠兄弟的,到时你好我好,自然便大家都好。
如此这般,狄氏是拎得清的,然大小姐宝珠可就不一样了!
对于她来说,自己老天拔地地捧了傅老夫人大半年,战战兢兢不敢稍有不敬,到头来竹篮打水,倒是被个从来没被她看在眼里的庶妹后来居上,心里自然是憋着股气儿的。不敢冲傅老夫人,全算在了宝龄头上,从此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起来,憋着要寻宝龄的别扭!
三小姐宝晴呢?心眼儿不仅更多些,比姐姐也更精致些。
她日常冷眼看着,那大房原本的二小姐宝云是个怯懦寡言的,自己的姐姐宝珠呢恰恰相反,是个活泼爱笑的。如今两人均不能在傅老夫人那里讨得了好,倒是一团孩气,成天只知道吃睡二字的四妹妹宝龄一朝翻身,跃然众姐妹之上······
——是真的跃然!可别当宝龄这记名的嫡女不值钱。
嫡庶是什么?是受到的供养和教育,是家族的重视,和在同辈中所占的分量,也是一个名头,一份嫁妆。
先侯夫人刘氏无子,若是认个侄儿也不是不行,但涉及到世子位,却是不好轻举妄动,认个女儿就最皆大欢喜,宝龄就算是刘氏的香火,就从这一点上来说,东府对她的重视就绝不会轻,而这两个月的情景也确实如此。
东昌侯府正经拿她当嫡女看待,当嫡女教养,承庭训,严管教,将来陪送丰厚的嫁妆匹配她嫡女的身份,举家的各种人脉资源也向她这个嫡女倾斜,那她就与真正的嫡女毫无区别了。
又不是那种当庶女养了十几年,临议亲了记在嫡母名下的糊弄鬼的把戏,那个水分就大了,不可相提并论。
不然人家求娶嫡女是为什么?难道真为血脉正统,真为正头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骨骼轻奇,天生便与庶出的不同吗?为的是背后的那些林林总总。
宝龄四角具全,如今是真的鱼跃龙门,不可同日而语了。
她有何出众之处,何来这番造化呢?宝晴一时不能参透其中关节,便只先留心观察。对宝龄自然便客客气气,还有些亲近的心——只盼着从她这里取到了真经,也能得些实惠呢。
这两姐妹各怀心思,另一边,大房的庶女宝云就又是一种想头了。
要说不妒,那是假话。
可她的确是怯懦,便是妒恨也有限,更多地是艳羡。
再加上她姨娘宋氏亦不是个糊涂人——便是原本糊涂,刘氏去后,她在东府侍奉傅老夫人和侯爷大半辈子,不会做总会看会学,也早该伶俐了。
因此时常叮嘱宝云道“夫人命苦,早早儿就去了。老夫人和侯爷都是念着她的。如今你四妹妹被记在了夫人名下,自然能得两位另眼相看,你与她亲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听底下人说,侯爷这两个月很肯出他那个平日里半步不离的书房,又是一处用饭,又是过问功课的,可见对你四妹妹已然移情,你别糊涂,能凑就往上凑,便是一时处不到一处去,总会好的。”
宝云如奉佛语纶音,讷讷应下,又细声细气地道“姨娘不必为我烦心,四妹妹倒好相与呢。前番我去看她她正午睡,我本来便想走的,她却一定留我,我倒不好意思。勉强坐了一会儿,方知原是父亲说定了午后过来,要嘱咐她请女先生的事,见了我,索性说四姐妹一处学,已经回了祖母了。”
宋姨娘闻言大喜!
又怨宝云不早说,又忙着预备给先生的礼,一下子喜形于色起来。
其实真像宝云说的那样吗?倒不尽然。
也是这姑娘实心眼儿,没往别处想,其实哪是“见到了她索性说四姐妹一处”,根本就是其他三个都定了,单单把宝云给漏了。
那一日宝龄也是见了人才想起来,这才苦留下她,果然侯爷一见到宝云恍然大悟,倒也知道把话说圆乎儿了,这才定下了四个人——不管怎么说,结果总是好的。
可是,上学才三五日,宝云就闯了祸了······
女先生姓谢,姓是个好姓,她也不辱没了谢氏,的确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也是傅老夫人动用了人情,好容易才请下的。
因怕怠慢了谢先生,杜妈妈亲自督办,好好布置了授课的厢房,先生的案几更是擦了个反光,放了一只内造甜白瓷净瓶,插了松枝竹叶,布置得很是雅致。
宝龄与杜妈妈日益熟稔亲厚,见状打趣道“啊呀,妈妈也是雅客!”
杜妈妈嫌她油滑,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道“什么雅客,只怕先生见了,要嫌造作呢。”
说完后自己蹙起了眉头,左看看右看看,把松枝和竹叶又去掉了。
宝龄继续贫嘴,拍手道“好,匠气尽去,这是真雅客了。”
说得杜妈妈终于笑起来,回去学与傅老夫人,又是好一番欢笑。
说起这个来——宝龄这些日子以来,心里常忍不住纳罕,那仙书里,写耿宝龄是“常伴傅老夫人左右的缘故,寂寂然端庄持重”,可是如今看来,傅老夫人却分明是个最不拘一格最爱说笑的,也总引着宝龄淘气,话里话外,不喜那几个“没个孩子样儿”,又怎么会寂寂然端庄持重呢?
可见,眼见是一回事,实情又是一回事,此之眼见是一回事,彼之眼见,也许更会是另一回事了。
宝龄徒有一腔感慨,此时却是“仙凡有别”,无法告诉两位小仙童知道了。
总之,行了礼、拜了师,四姐妹正式上起内学来了。
谢先生授课认真,功课也扎实,宝龄常常秉烛夜读背书。
老夫人和侯爷平常疼爱她,这时候可不含糊,若是答不上先生问,不仅要挨先生训斥,老夫人还要取消当天的夜点心,侯爷还要打手板哩!
她的皮子嫩,打了一下就红了,侯爷吓了一跳,连忙扔了小竹板,自责地叫唤“哎呦哎呦,爹爹怎么没轻没重的?打疼了吧?快取药膏来!”
宝龄吹着通红的手心儿,心想,便宜爹对早逝的刘夫人,必然是十分珍重的吧?才会对她这个稀里糊涂得来的女儿也满眼慈爱,十分心力地关切爱护······宝龄正式记名地那天,侯爷“怒洒英雄泪”,哽咽感叹“芳颐,这是我们的女儿,这是你的女儿。”
不过···也说不好。
宝龄很肯辩证地转念又想到——也许正因为刘芳颐年华早逝不可追,才成了侯爷心目中永不消逝的白月光了呢?
尺素勾头一看,轻咳了一声,劝道“小姐,还发呆呢?不努力背书,明个儿还得挨板子。”
宝龄一个激灵,脆生生答应了一声,连忙收了心。
第二日,没背出来书的不是发奋图强的耿宝龄,竟是素来最听夫子的话的模范弟子宝云,因宋姨娘昨日腰疼得站不住躺不下,她心中担忧,没顾上背书。
宝云胆子小,不像宝龄混不吝,一被点上去单独考问,就抖得筛糠似的。
谢先生见她模样,也很无奈,叹了口气正想劝她,谁知宝云忙中出错,抖着抖着,把案上那只“去了匠气的”内造甜白瓷净瓶,一个不慎,给碰掉在了地上——碎了。
若是自身都难保便也罢了,自然不会有闲心包揽助人,但宝龄如今是恃宠生底气,连忙拉着吓得快要晕过去的宝云,安慰道“不打紧不打紧,二姐姐只说是我打碎的就是了,没事。”
宝珠一听来了劲,嘴一撇,连忙反驳她道“耿宝龄,你怎么教宝云撒谎!罪加一等,你倒是聪明?”
虽说宝珠是个刺儿头,但人家这此却说得很在理,宝龄一听深以为然,一时倒难住了。
谢先生很懂教育,见状只袖手旁观,想看看她们姐妹预备如何解决。
宝晴最“机灵”,早就见那案上的净瓶是个好东西,如今一看碎了,恐怕祖母会不乐,很不肯搅和在里头,眼珠子一转,使个尿遁的法子,连忙溜了。
剩下老神在在的谢先生、叽叽喳喳的宝珠、蹙眉想招的宝龄,和泫然欲泣的宝云,乱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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